动画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宫崎骏一生的故事

7月的东京正值梅雨季节，周遭一片炎热，高温预警更是频发不止。在枝头阵阵蝉鸣声中，有一部动画电影悄无声息地在日本全国四百多家院线正式上映。那就是知名动画导演宫崎骏时隔十年推出的长篇动画新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这是一部在上映前“无预告片，无剧情梗概，无配音演员名单”的“三无影片”。制作方吉卜力工作室唯一向大众公开的，只有一张画着一只蓝鹭的海报。直到首映当日，大家才看到一份阵容豪华的配音演员名单，其中包括菅田将晖、木村拓哉等一众大牌明星。与此同时，近年风头正劲的音乐人米津玄师在个人官网上宣布自己操刀了此片的主题曲《地球仪》。不过，本应同时公开的电影宣传小册未能如约而至，而是变为延期发行。于是，一只鸟、一首歌、一份名单便成了那些尚未踏进影院的观众所能获取的全部官方资讯。难怪有网友调侃称：“刷了这么多天的网，竟然连新电影的主角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官方海报。（资料图/图）

不过，这种剑走偏锋的零宣发模式反倒吊足了影迷们的胃口。上映四天后，日本电影发行公司东宝表示，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动员人数达135万，票房突破21亿日元，已超过宫崎骏导演的另一部电影佳作《千与千寻》公映前四日的总票房。后者在2001年上映后，曾高居日本电影票房排行榜榜首长达十九年，直到2020年才被外崎春雄导演的《鬼灭之刃剧场版：无限列车篇》超越。此次，东宝特意拿《千与千寻》的票房成绩来做对比，看来是为了彰显这部新作不容小觑的人气程度。

宫崎骏新片《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至今只放出一张蓝鹭海报，引发了影迷的同人创作，图为蓝鹭（右）与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中的角色同框。（资料图/图）

就在影片人气不断上涨的同时，也有不少看片归来的观众纷纷表示“因为没看懂，所以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剧透”“虽然看不懂，但大受震撼”。那么，这部被视为“宫崎骏收山之作”的影片，究竟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怀着这份好奇，我走进了东京的一家影院，在座无虚席的放映厅里，与不同年龄层的观众一同步入动画大师为我们缔造的奇幻世界。

这部耗时六年制作、总时长达两个小时的电影，故事发生在战争时期的日本，一位名叫牧真人的少年在空袭导致的火灾中失去母亲，之后，他跟随身为军工厂经营者的父亲前往母亲老家避难，并在一只神奇的蓝鹭的指引下，进入异时空经历一系列的奇幻历险，最终与自己达成和解。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画稿。（资料图/图）

整个故事一共埋有五条时间线。按照剧情的推进，这些时间线的顺序分别是：

（1）在经历空袭和丧母之后，主人公与父亲正一前往母亲久子（音译）生前的乡下祖宅，与已怀孕的继母夏子（音译，主人公的姨妈，即久子的妹妹）一同生活；

（2）主人公在一只蓝鹭的带领下，进入祖宅附近一座高耸的神秘石塔，并由此开启了在一个名为“下界”的异时空的历险；

（3）在夏子和主人公先后消失于石塔中后，祖宅的一名老年女仆向正一讲述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那座石塔原本是天外陨石坠落后形成的，久子的叔公多年前在进入石塔后一去不复返，少女时期的久子也曾进入塔内，并在一年后忽然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4）少女模样的久子在下界遇见自己未来的儿子，两人试图合力救出夏子。下界的统治者（久子的叔公）邀请主人公成为自己的后继者以继续维持下界的时空平衡，但遭到拒绝。在石塔即将坍塌之际，众人推开时间之门，回到属于各自的现实世界；

（5）主人公和夏子冲出石塔，与前来搭救他们的正一及仆人们汇合。背后的石塔訇然倒塌，下界不复存在。两年后，战争结束。主人公同父异母的弟弟已是蹒跚学步的幼童。一家四口收拾好行李，准备重返东京。

上述（1）（2）（3）（4）（5）的剧情推移，其实是主人公亲历的人生顺序。但对他的母亲久子而言，时间线的先后顺序则变成了（3）（4）（1），即少女时期的久子进入下界，经历为期一年的奇妙冒险，然后冲出石塔，在现实世界中长大，与主人公的父亲结婚生子，最后丧生于着火的医院病床上。

可见，（1）（2）（3）（4）这四条时间线在（4）这个节点出现时空折叠，并由此形成了一个“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蛇吞尾似的闭环——究竟是先有久子在现实世界里生下牧真人，才会有后来两人在异时空的重逢；还是先有牧真人的闯入让两人最终得以回归各自的现实世界，才会有后来的母子一场？这或许是一个永远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段“时空折叠，母子重逢”的场景设计是整部影片中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同时也是主人公能够重新审视自我并与自己达成和解的主要契机。

在进入异时空之前，主人公所面对的是：未能见到最后一面的母亲、火速再婚的父亲、只在婴儿时期见过一次的陌生姨妈（继母）、难以融入的祖宅生活和遭到排斥的学校环境。正因为如此，在转学第一天的回家路上，在被当地少年围殴后，主人公才会做出拿起石头狠狠砸向自己脑袋的举动。他想通过这种沉默而决绝的自残方式来表达内心的郁结和愤怒。面对父亲的事后追问，主人公故意误导父亲，让他以为儿子头上的伤口是学校同学所为，从而跑去对着校长大发雷霆。显然，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父亲并未察觉到儿子的异样，他只是向学校捐赠了一笔巨款，然后让儿子暂时休学在家养伤。

就是在这段休养期间，主人公在自己房中无意间找到了母亲生前留给自己的一本小说——由知名编辑吉野源三郎（1899-1981）撰写的儿童文学作品《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当主人公翻开封面时，扉页上的一行字映入观众眼帘——“送给长大后的真人 昭和十二年”。此处的“昭和十二年”就是这本小说初版发行的1937年。然后，我们看到主人公伏案翻书的背影，看到滚落在书页上的一串串泪珠，还看到了主人公房间窗户外夏子独自走入树丛中的身影。

整个故事的起承转合就是在这里进入了最重要的“转”的部分。随后，在蓝鹭的带领下，主人公走进石塔，落入少女时期的母亲所在的异时空。在那里，他被大群鹈鹕围攻，得到年轻船员“桐子”（音译，跟着主人公一起进入下界的祖宅一名老年女仆年轻时的分身）的救助，遇见擅长操纵火焰的神奇少女“阳美”（音译，主人公的母亲），差点成为食人鹦鹉们的盘中餐，还与蓝鹭一起见到了下界的统治者。

我们无法断言，主人公的心结究竟是在哪一刻被打开的。或许是，在他发现阳美亲手制作的果酱吐司完全就是妈妈的味道的时候；或许是，当他为了让继母愿意同自己一起逃跑而脱口喊出那一声“夏子妈妈”的时候；或许是，在他听见少女时期的母亲叮嘱已是成人模样的妹妹夏子“请务必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的时候；又或许是，当他站在时间之门前想要阻止阳美回到原定将被烧死的命运轨迹而对方却笑着说“我想成为你妈妈”的时候。

在故事临近尾声时，异时空的统治者邀请主人公留下来，并表示只有与自己存在血缘关系且心中没有恶意的人才能成为继承者。此时，我们看见这位少年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指着自己头上的伤口坦言道，“这是我自己砸的，是我心怀恶意的证据”。

这一刻，坐在放映厅里的其他观众或许也会同我一样，深深地松下一口气，仿佛有一份压在心头的重担刹那间消失了踪影。最后，泪水模糊了视线，耳畔响起那首由米津玄师花费四年时间谱写而成的主题曲。悠扬的男声在那里缓缓吟唱着——

我出生的那一天

天高云阔

晴空万里

那一天

有人轻抚着我的背

对我说着

去吧

……

我爱的那个人啊

去了无人知晓的地方

时至今日

她仍是那旧时的慈爱模样

远远地

守望着我啊

……

观影结束后，我发现这部电影在剧情设计上并没有试图标新立异的痕迹。“少年出走、成长、回归”的故事线是一种虽然经典但同时也很传统的文本套路，时空折叠更是影视作品中司空见惯的“老梗”。那么，当我们在看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时，究竟是在看些什么呢？我的回答是，我们在看宫崎骏的一生，在陪着这位八十二岁高龄的导演一起回望那条漫漫来时路。

1941年，宫崎骏生于东京。是年末，太平洋战争爆发。两年后，宫崎骏跟随家人离开被认为即将遭遇空袭的东京，前往栃木县宇都宫市避难。当时，宫崎骏的伯父在宇都宫市附近的鹿沼市经营一家名为“宫崎航空机制作所”的公司，由宫崎骏的父亲宫崎胜次担任工厂厂长。1945年7月，年仅四岁的宫崎骏经历宇都宫空袭。那一夜大火笼罩下的城市景象给宫崎骏幼小的心灵烙下了难以磨灭的战争记忆。1950年，即二战结束后的第五年，一家六口重返东京。在这座城市里，宫崎骏开启了自己后来的人生之路。

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关于母亲英年早逝、父亲再婚、异时空历险等剧情，与宫崎骏本人的真实生活并无交集。我们不会将片中牧真人这一人物形象与宫崎骏本人完全画上等号，更无法像观看个人纪录片那样去欣赏这部影片。但是，如果我们将那些经过艺术加工或虚构想象的故事情节暂且搁置一旁，就会发现这确实是一部极具宫崎骏个人经历色彩的作品。

战争、空袭、火灾、飞机工厂、家用小轿车、避难时的大宅子、东京……这些构筑了宫崎骏幼年时光的重要元素，此次全被原封不动地搬上了大银幕，而主人公的母亲久子更是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宫崎骏的母亲宫崎美子。

其实，在宫崎骏以往的电影作品中，也有不少以母亲为原型创作的人物。比如，《天空之城》中活力四射的海盗头目朵拉，《龙猫》中卧病在床的妈妈以及《哈尔的移动城堡》中善良坚强的苏菲。那么，这部新作里的母亲久子又是一位怎样的人物呢？

宫崎骏以母亲为原型的三个动画形象：《天空之城》中的老年朵拉（上）、《龙猫》中的母亲（中左）和《哈尔的移动城堡》中恢复年轻样貌的苏菲（下右）。（资料图/图）

尽管影片对成年后的久子的刻画极其有限，观众只能在影片开头的火灾镜头中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身影，但其妹夏子的登场却让我们能够从一个侧面窥见久子的人物形象。除了有一副与胞姐神似的容颜外，夏子身上还洋溢着一股旧时武家小姐的果敢和勇气。当蓝鹭第一次想要引诱主人公进入石塔时，就是夏子率领一众仆人赶来，射箭救下自己的外甥（继子）。后来，当主人公走进夏子的卧室去探望这位孕期不适的继母时，我们看见那副弓箭就大喇喇地挂在夏子的床边。此外，出现在异时空中的少女时期的久子（阳美），永远都是活力四射，全身上下充满着火焰一般的力量。由此，我们不难推测出，生病前的久子大概也同夏子一样，是一位遇事果决、风风火火的大小姐。

而久子的这些形象设定刚好与宫崎美子高度重合。1910年，美子生于山梨县，是家中长女。其父山本又左卫门曾任《朝日新闻》记者，祖上据传是战国时期著名武将武田信玄的家臣。三十七岁时，美子罹患在当时被认为无药可医的脊柱结核。在经历了短暂的住院治疗后，她开始了长达九年的居家疗养生活。可以说，在宫崎骏的整个少年时期，母亲一直都是以一种卧病在床的形象出现在儿子眼中。

在NHK拍摄的纪录片《宫崎骏：十载同行》（2019年）中，有过这么一段令人记忆深刻的片段：宫崎骏六岁时，母亲突发疾病。原本坚强好动的母亲从此连翻身都变得十分困难。宫崎骏至今记得，年幼时，他曾想让母亲背一背自己。可母亲却哭着说，妈妈做不到。他渴望得到母爱，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久而久之，宫崎骏的脑海中便形成了一个念头——他希望自己从未出生。

1983年7月，与病魔抗争了半生的美子离开人世。当时，正好是宫崎骏执导的动画电影《风之谷》最关键的制作收尾阶段。对于已在动画制作领域默默耕耘二十载的宫崎骏而言，这部影片可以说是他最后的机会，成败在此一举。于是，他选择全身心地投入到制作之中。翌年，《风之谷》在日本公映，43岁的宫崎骏一炮而红，并在1985年与铃木敏夫等人共同创立了后来大名鼎鼎的吉卜力工作室。

毫无疑问，作为动画导演，宫崎骏早已功成名就；身为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家庭生活也称得上是顺风顺水。然而，那些年幼时不能与母亲肆意玩闹的委屈、中年时未能侍奉病母榻前的内疚、事业有成后无法与之分享喜悦的遗憾，真的能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烟消云散吗？在《宫崎骏：十载同行》中，我们看到那位满头银发的导演趴在地上，轻声低喃着“我总隐约感到，自己还能重新见到她。如果能再见一面，我想看一眼年轻可爱时的妈妈”。此时，自宫崎美子去世后，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五年。

那之后，又过了十五年。无数观众坐在昏暗的影院里，见到一名叫做牧真人的少年在异时空与自己年轻可爱时的妈妈重逢，听着他说不想成为异时空的后继者但他其实本可以选择留下来与母亲共同生活，看着母子二人毅然推开不同的时间之门、决绝地奔赴那个属于自己的并不美好的现实世界。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这位站在人生暮年的导演，将自己一路走来的彷徨、挣扎、痛苦与抉择小心翼翼地糅进一个披着奇幻冒险外衣的电影故事之中，然后，云淡风轻地笑着讲述“我活出了这样的人生”。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或许也正如宫崎骏喜爱的另一部儿童文学小说、爱尔兰作家约翰·康诺利的《失物之书》所传递的那样——惟有不逃避、惟有肯原谅，才能得到新生。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温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