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遥》(镜·朱颜原著小说)第二十六章:往世梦 作者:沧月
发布时间:2023-08-14 10:55:12 作者:玲雅影视小说推荐 浏览量:359
第二十六章 往世梦
黎明终于降临,可一切却仿佛已经结束了。
星海云庭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笼罩在上面的结界破碎之后,蒙蒙的细雨从天上飘落,无声地打湿了她一头一脸,冰冷而湿润,如同死去的人、用手指轻触着她的发梢。
朱颜跪在废墟地底,心里空空荡荡,一声哭喊都无法发出,连眼神都是空白的。
头顶有一片云停留在那里,迟迟不去,饱含了水分,洒落下雨滴。
传说中,鲛人和陆地上的人类不同,是没有三魂七魄的。他们来自大海,在死后也不会去往黄泉转生,只会化成洁净的云、升到天上,再成为雨水重新落回碧落海,在星空和长风之下进入永恒地安眠。
此刻,头顶的这一片云,会是渊吗?
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了海天之间了?他说过鲛人生命漫长,他要等很久才能见到曜仪的转世,可现在,却是再也等不到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渊不会死;如果不是因为她,师父也不会死。
如果她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眼前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她为什么会活着,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朱颜满手是血地跪在地底,茫茫然地想着这一切,思绪极慢,也极纷乱,每转过一个念头都有刺骨的痛,一颗心在刀山剑海里辗转,血肉模糊,永无停息。
她一直僵在那里,魂不守舍。直到头上渐渐地有人声鼎沸,似乎是天亮之后,这
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外界,有路人陆续路过,开始围观。
“星海云庭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塌了?”
“难道是前头打仗,有火炮射歪了,落到这里来了?”
“还好这儿刚被查封了,平时里面可天天都有好几百人呢。”
“哎,说不定里头还留着人呢!我刚才依稀听到底下有人喊了几声……”
“不会吧?要不要下去看看?”
头顶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不停有人聚集,甚至还有人试图从地面上爬下来。她没有理会,甚至来不及去想如果被人看到这一幕该怎么办,脑子一片空空荡荡,只是木然地跪在地底的泉水里。
是的……该结束了。渊死了,师父也死了……这一切都结束了。她为什么还活着?太痛苦了。
如果一切在这一刻结束,这种痛、也就嘎然而止了吧?
然而那些看热闹的路人还没爬下来,地面上却忽然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传来了呵斥,勒令所有围观的人都即刻退去——
后面的骁骑军追兵终于赶来,团团围住了成为废墟的星海云庭。
青罡将军在方才的战场上受了重伤,领人追来的是叶城总督白风麟。此刻,他看到瞬间坍塌的星海云庭,心里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星海云庭怎么坍塌了?眼前这一切不是火炮轰击的结果,而是术法造成的吧?又是谁会有这样的能力?难道……
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时影,莫非他是亲自坐镇在
这里?
刚才那个漏网的复国军领袖,明明是朝着星海云庭方向跑的,该不是被他给擒获了吧?该死的,他们在前方一番苦斗,最后居然被那个家伙给抢了头功?
“来人,给我下去。”白风麟心里暗自不悦,表面却并不显露,只是看着地上那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吩咐,“看看那个复国军余孽在不在里面。”
“是!”下属纷纷翻身下马,准备下地观看。
——只要再过一瞬,他们就能察觉大神官和复国军领袖一起死在了这里,而他们身边还有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朱颜。
然而,就在这一瞬,头顶忽然却黑了下来!
不好!所有人之中,只有修为最高的玄灿瞬地惊觉,双手一翻合拢在胸口,试图抵抗。然而那片黑暗扩散速度太过于惊人,他手指刚动了一下,那一股力量已经当头笼罩了下来,封闭了他的全部知觉。
不会吧?谁做的?是时影那家伙吗?他想干什……
看到黑暗刹那压顶,白风麟最后只来得转过这一个念头,便和方圆一里内的所有人一样,在一瞬失去了意识。
整个星海云庭的废墟一片寂静,如同被定格的黑白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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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声音起伏变化,情况危急,朱颜却并没有丝毫的反应。她只是木然跪坐在地底的泉水里,手里握着断刀,看着面前死去的两个人,心里被强烈的求死意志缠绕,眼神空洞,似乎魂魄都游离在外。
直到有人从天
而降,落在了她的面前。
“神啊……”她听到来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还是晚了?”
是谁?谁来了……朱颜迟钝地想着,终于勉力抬起头——那一刻,她看到了巨大的羽翼笼罩在头顶,有四只血红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
“四……四眼鸟?”她脑子里轰然一响,脱口。
那是重明!重明怎么会在这里?它……它看到了这一幕,会不会……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扭开头去,羞愧、内疚、哀伤一齐涌来。朱颜抬起手捂住了脸,竟然恨不得大地瞬间裂开、将她吞噬进去!
重明神鸟看了她一眼,看了看地上死去的人,似乎是不敢相信,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遍地上的时影——忽然,全身的羽毛唰地竖了起来!
它血红色的眼里有剧烈的震惊,喉咙里发出了含糊的咕哝声,伸出脖子用脑袋推了推躺在地上的时影,用尖利的叫声呼唤着主人——然而,大神官只是随着它的动作微微侧了侧身,无声无息。
那一瞬,重明神鸟愣住了,全身的羽毛颓然坍塌,四只眼睛更加的血红,恶狠狠地看着朱颜,低低吼着,眼里杀机四射,几乎要滴出血来。
朱颜不敢和它对视,全身发抖,只是反复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重明死死看着她,忽然仰起头,爆发出了一声响彻云霄的呼啸,猛然急冲而来,竟是狂怒地对着她一口啄了下来!
怎么?它是要吃
掉自己,为师父报仇吗?
朱颜恍惚地想着,一动也不想动,就这样跪坐在地底的泉水里,闭上了眼睛,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任凭锋利的巨喙迎头落下,一口吞噬她的头颅。
“住手!”就在此刻,一个低沉的声音厉喝。
重明那一啄,啄在了屏障上,整个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重明,你先退下。”一个声音低声喝止。有脚步声响起在水中,一步一步走近,在恍惚中听来极其遥远,如彼岸涉水而来。
是谁?是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仿佛过了一个轮回之久,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她的面前,似是不可思议地审视着这一切,发出了一声长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谁?朱颜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到了眼前垂落的一袭黑袍,上面绣满了云纹,袍子里的手骨节修长,皮肤苍老。她顺着那双手吃力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这个第一时间来到她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银发如雪的老人,枯瘦的手指里握着一枚和师父几乎一摸一样的纯黑玉简,凝视着她,眼里充满了震惊和悲伤。
她猛然一震,失声:“大……大司命?”
此刻,出现在这个终结一切地方的人,竟然是空桑的大司命!
这个人是师父的启蒙者,也是当今云荒术法宗师级的人物,他为什么会忽然和重明一起来到这里?他……是知道了这一切会发生,想要赶来阻拦,却终
究来迟了一步吗?
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时影,大司命苍老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立刻俯下身飞快施用着咒术,试图挽回这个新死不久的人。
那一刻,朱颜眼睛一亮,死去的心竟然跳了一跳——是的,大司命来了!这位老人若是出手、说不定能救回师父!
她屏声静气地等着,从未觉得一生中有哪一刻如同现在这样漫长。
然而,过了大半个时辰,大司命最终还是颓然松开了手。
“没用……”大司命喃喃,“来晚了。”
瞬间,朱颜如遇雷击,脸上血色尽褪,只觉全身发冷——连大司命都说晚了,那么这个天下、已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挽救师父了!
老人抬起眼睛盯着她,忽然爆发出了怒吼:“该死!是你杀了影!”
怒吼中,大司命抬起手,对着朱颜的头颅就是一抓。那一瞬,空气里凝结出了巨大的利爪,如同猛兽一样向她攫来!
然而,朱颜只是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并无闪避,亦不觉得害怕。
就当利爪扣住了她的头颅的瞬间,一道闪电忽然掠起!
只听叮的一声,闪电向上而击,刺穿了那只虚无的利爪,如锥刺冰,刹那碎裂千片。同一瞬间,大司命身体微微晃了一晃,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了极其诧异的表情。
“影!”大司命看了一眼死去的大神官,脱口惊呼,“是你?”
时影并没有回答。他静静闭上了眼睛,苍白的面容在地底冷
泉中浮沉,平静而明亮,如同秋日的冷泉。而在他的头顶,那一道闪电在凌空盘旋,流出一道道光华——那是玉骨。在虚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圈,环绕着朱颜,寸步不离。
“影……你……”大司命不可思议地低声,“就算死去,还要护着她?”
身为空桑的大司命,他一眼就明白了此刻的情况:影在死之前,曾把自己的灵力注入玉骨,让它守护着这个闯下弥天大祸的少女。此刻,一旦觉察大司命要对她不利,那一支玉骨便如同闪电一般掠出!
“真蠢啊……影。”大司命喃喃,忽然眼里掠过了一道冷光,厉声,“你以为事到如今,还能护着她吗?”
话音未落,大司命瞬地抬起手,手指之间绽放出激烈的光华,在虚空中交织成网,转瞬便困住了那支玉骨——玉骨在网里左冲右突,激烈地跳跃,然而毕竟只是最后残留于世上的一缕灵力,一时间怎么也挣不出云荒术法宗师的控制。
“偿命吧!”大司命伸出另一只手,按向朱颜的头顶。
那一瞬,一股极寒的气息从她头顶直灌而下,几乎将她冻僵!朱颜虽然知道死在顷刻,却依旧并没有躲闪,只是默默闭上了眼睛。
然而她虽然不挣扎,可多年的苦修本能却在生死关头凸显了出来,当大司命痛下杀手的瞬间,一股灵力同时从她灵台爆发,在头顶幻化成阵,唰地抵住了大司命扣下来的手
!
那种力量是如此的明亮纯粹,一时间让云荒术法宗师不由得也楞了一下——这个女娃不愧是影的唯一亲传弟子,小小年纪,修为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大司命眼神变了又变,忽然间收回了手。
头颅上的杀意瞬间移去,朱颜怔了一怔,睁开了眼睛。
老人的目光复杂,上下打量着面色灰败一心求死的朱颜,似在思考着某件事情,沉吟不决。
“死,其实是最容易的事了。岂能让你就这样一死了之?”大司命凝视着脸色苍白的朱颜,摇头,“不,你还有用。现在不能让你死在这里——这不仅是为了尊重影的心愿,也为了空桑未来的国运。”
什么?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茫茫然地看着老人。
“事情是很糟糕,但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大司命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幸亏重明及时通知我,让我第一时间赶到了这里——到现在为止,还只有你我两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重明的眼神充满了恨意和敌意,瞪着朱颜,如同要滴血。大司命的手在神鸟的羽毛上轻轻掠过,安抚着它的情绪,道:“我会尽力把这事情解决。”
朱颜愣了一下,嘴唇微微动了动:解决?怎么解决?她已经杀了师父,还能怎么解决?大司命……他到底想怎么样?
“其实,我真的很想现在就杀了你,”老人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抬起了枯瘦的手指,点向了她的
眉心,语音里带着冰冷的杀气,,“你这个不祥的灾星,不知天高地厚,本来就不该出现在影的命宫里!”
可就在那一瞬,虚空跳动的玉骨终于挣脱了大司命的束缚,不顾一切唰地跃起,闪出了耀眼的光华,横在了朱颜面前!
“影啊影……”大司命在那一瞬忍不住苦笑起来,“好吧,看在你的份上,我再给她一次机会——”
大司命收敛了唇边的苦笑,在晨曦中弯下腰来,手指点向少女的额头,“好了,你先和我回去吧——让我看看,这件事是不是还有什么圆转的余地。”
那一指里没有杀气。这一次,玉骨没有阻拦。
在被点中眉心的瞬间,朱颜只觉得铺天盖地的黑暗瞬间压来,眼前的光线慢慢消失,整个人朝着水里倒了下去,只觉得自己在不停地沉溺、沉溺,似乎坠入了深渊。
最后的知觉里,只有雨丝落在脸上的微凉。
细细密密,如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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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有多久。甚至,有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剩下一缕魂魄游荡在这个世上,在无边无际地黑夜里飘然游荡,四处寻找着死去的人。
渊呢?师父呢?他们在何处?他们是不是已经先走一步,她再也追不上了?
她在黑暗里狂奔,却始终找不到一个人。
噩梦里,翻涌着各种声
音,远远近近。
“我不是个好老师——跟着我学术法,会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山洞!”
“也会很孤独。”
“不会的!以前山谷里只有死人,你一个人当然是孤零零的——可现在开始,就有我陪着你了呀!”
“如果不听话,可是要挨打的!到时候可不要哭哭啼啼。”
“好!”
…………
这些久远的对话忽然间回响起来,一字一句,回荡在记忆里。
师父……师父!她忍不住放声大哭,颤抖着,想要捂住耳朵,然而却怎么也无法停止那些从回忆深处一个接着一个浮起来的声音。
那些声音,骤然将已经流逝的时光又带回到了眼前。
她在飞速下坠,完全不受控制。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最底下隐约有一线深红,仿佛是地狱深处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悄然睁开——那是深不见底的裂渊,灼热的火从大地深处涌出,满天都是狂暴的金色闪电,仿佛是末日的灭顶景象。
这是哪里?如此的熟悉,好像是曾经来过……
对了,这里是黄泉瀑布的尽头,是传说中的苍梧之渊!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会来到这个地方?
在快要坠入其中的瞬间,她终于竭尽全力将身形停了下来。
地狱只在不远的地方,黄泉之水从裂缝里倒流而上,带着无数死灵的哭喊和哀嚎。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头顶那一线亮光里挪去,然而那一线光却遥远得
仿佛在天的尽头。奇怪,为什么身上这么重?难道是……
她勉力回过头,发现自己的背上竟然背着另一个人!
那个人……竟然是师父?
师父脸色苍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看上去他的容貌似乎只有二十出头,身上并没有穿着大神官的长袍。这难道是……
那一瞬,在无边无际的恍惚之中,介于生死之间的她忽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不是死后,而是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噩梦里!
此刻,她正背着垂死的师父从深渊地底爬出来。背后是烈烈的地狱之火、滔滔的黄泉之水,以及愤怒狂吼的蛟龙——那些金色的并不是闪电,而是锁住龙神的锁链,由空桑远古的星尊大帝设下的困龙结界!
这是她十三岁时候的回忆。
那时候,师父带着她在梦魇森林修行,不料却在密林里遭到了沧流帝国猝不及防的伏击。他们杀出重围,坠入了苍梧之渊,永无活人可以渡过的可怕炼狱。师父快要死了,而她也精疲力尽。
十三岁的她力气不够,背着一个比自己还重的人在绝壁上攀爬着,十指鲜血淋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带着师父活着出去!
背后的深渊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呼啸。她刚一回头,就看到一只巨大的爪子从黑黝黝的深渊里探出,一掌就把她拍在了崖壁上!
巨大的双目如同炯炯的太阳,从地底浮现,瞪着这两个闯入者。那一刻,她被压
在绝壁上,再也忍不住地失声尖叫起来——那是龙!从深渊里腾出的、竟然是传说中海国的龙神!
被惊动的神灵腾出了苍梧之渊,一把抓住了他们,迎面张开巨口,喷出巨大的火焰,将要焚烧一切。
“不!不要!”她下意识地张开了双臂迎向火焰,护住背后昏迷的师父,大声喊,“不要伤害我师父!”
足以吞噬一切的烈焰扑面而来,舔舐着她的发梢,将她卷入了烈火。
然而,奇迹发生了:当烈焰过后,她的头发被舔舐殆尽,整个人却安然无恙!
看到爪子底下的小东西居然完好无损,被困在深渊地底数千年的龙神发出了更加愤怒的呼啸,朝着她飞扑了过来!
小女孩看到了如此可怕的景象,不由尖叫着捂住了眼睛,却死活不曾挪开自己的身体——师父受伤昏迷,她如果一挪开身体,这个可怕的怪物就会攻击师父。
然而,利齿抵住她的咽喉,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住了。深渊里的龙神低下头看着朱颜,忽地发出了一声疑惑的低吼。
怎……怎么了?孩子颤栗地睁开眼睛,看到了龙神巨大如同日轮的金色双眼,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胸口,喷出气息,如同一阵阵旋风带起她的衣襟——在她衣襟碎裂处有一样东西熠熠生辉,焕发出了如同宝石一样的光亮!
这……是那块渊送给她贴身带着的古玉。
龙神垂下头,似是疑惑地打量着爪子
间露出的那一张苍白惊恐的小脸,低下头凑了近来,在她身上嗅了一嗅,鼻息如同狂风卷起——她身上佩戴的那块古玉,呼应着巨龙的鼻息,竟然焕发出明灭的光芒!
“是你?”龙神开口了,深渊里回荡着一个雄浑的声音。
什么?这条龙……居然会说人话?它、它在和她说话?
她茫然失措地看着那条巨大的龙,身上的重压却一下子减轻了。龙神挪开了压住她的爪子,低头细细端详着她,狂烈暴怒的眼眸里渐渐消弭了刚开始的愤怒和杀意,流露出了一种困惑,甚至伸出巨爪、用爪尖拨了拨她的头发。
她吓得全身发抖,却始终不敢挪开身体,生怕它会伤害背后昏迷的师父。
“唔……一个空桑人?”龙神细细地端详着这个小女孩,摇了摇头,吐出了一句话,“奇怪……你似乎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你……你在和我说话?”她结结巴巴地问,声音发抖。
“不是你。虽然你有些像她。”龙神反复打量着这个掉下深渊的女孩,看到了她衣角的徽章,摇了摇头,“你是赤族的公主,而我在等待的那个空桑女子……应该是来自白之一族。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龙神用巨大的爪子拨动了一下小女孩,嘀咕:“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是,为何你会佩戴着这个东西?”
朱颜一时间没明白祂在说什么,只是一寸寸地往后缩去,渐渐
从巨大的利爪缝隙里挪了出来。然而她来不及逃跑,龙神的爪子再度一抬,啪的一声又把她扣在了岩壁上。她吓得尖叫了一声,闭上眼睛。
“你来这里做什么?是空桑皇帝派你来的吗?”巨龙低下头,声音低沉雄浑,带着肃杀,“苍梧之渊,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我……我不是故意要来打扰您的!”朱颜急急忙忙分辨,“我们……我们中了埋伏,一不小心才掉了进来!”
“中了埋伏?”龙神沉吟着,低头凝视了她一番,“谁要杀你?”
“我……我不知道!”她慌乱地喃喃,“那些人有冰蓝色的眼睛……好像是冰族人……他们是来杀我师父的!”
“你师父?”龙神看着她的背后,忽然道,“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让开,让我看看!”
“他是我师父。”她颤声回答,却不肯挪开身体,“他……他是九嶷神庙的少神官,是个好人!”
“少神官?不,不可能……他身上有奇怪的气息……有着千年之前困住我的那个人的气息!”龙神忽然间变得暴躁,咆哮着,唰地伸出利爪,想要把那个昏迷的人攫取过来,“究竟是谁?让我看看!”
“不!”朱颜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双臂交叉,唰地就结了一个界,大声喊,“不许碰我师父!”
话音未落,龙神的利爪已经触碰到了她!
在轰然的响声中,小女孩往后猛然一个踉跄,如果不是身
后的石壁托着,几乎要跌出几丈之外。她胸口剧痛,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却依旧死死地挡在了师父的身前:“你要干什么?不……不许你碰我师父!”
龙神缩回了爪子,爪尖已经有了被烈焰灼烧的痕迹。祂低下头打量了一番这个正在发抖的小女孩,有些意外——这么柔弱的小生命,在这一瞬间却焕发出一股猛烈的力量,如同火焰轰然旺盛!
“还真的是在拼命啊?”龙神似乎是想了一想,眼里的金光渐渐黯了下去,似乎露出了困倦,喃喃:“是我算错了时间……离开始还有七十年呢……”
算错了时间?祂在说什么?什么还有七十年?
龙神的爪子缩了回来,嘀咕了一句:“但是你既然来到了这里,身上又带着这个东西,必然是和海国的命运有所关联——万一我杀了你,就会打乱了命轮的起始点呢?唔……不能冒这个险。”
她并不明白这个巨龙在说什么,只是听出祂语气里的杀机在慢慢减弱。然而小女孩还是不敢挪动身体,死死护着身后的师父。
龙神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好了……小姑娘,这次我就放过你。趁着我还没改变心意,快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去吧!”
朱颜还没有回过神,忽然间身子一轻,腾云驾雾一般飞起。
唰地一声,她被龙神从苍梧之渊甩了出来,背着师父跌落在苍梧之渊顶上的草地上。阳光透过树叶洒
落脸上,带来新生般的灿烂温暖,瞬间令小女孩喜极而泣——他们,终于是从地狱里逃出来了!
她面目焦黑,长发几乎烧光了,全身伤痕累累,咬着牙背起了师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梦魇森林里艰难跋涉。
这一路,路途遥远,荆棘丛生,妖鬼遍地。
“不要死……不要死!”一路上,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祈祷,强忍着不哭出声音来,不敢回头看背后的师父是不是还在呼吸。
当筋疲力尽的她晕倒在九嶷神庙前的台阶上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重新出现给整个云荒带来了多大的震惊——在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两个已经死在了苍梧之渊,尸骨无存。在这两个月里,北冕帝已经听从了青妃的谗言、册封了时雨为皇太子。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切都已经截然不同。
然而,小女孩却并不知晓政局的险恶,她只知道自己拼尽全力把师父带了回来,就要好好地看护着他、一直到他苏醒为止。
“你的脸怎么了?”过了半个月,师父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她,第一句话就问。
“烧……烧伤了。”她坐在一边,脸上缠满了纱布,热辣辣的疼,却不敢再他面前诉苦,只道,“大神官说敷了药就好,不会留疤。”
他默然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忽然又问:“是你……救了我?”
小女孩辛苦了数月,就在等师父问这句话,嘴角不
由得翘了起来,满怀自豪地点头:“嗯!”
然而,听到这样的回答,时影脸上反而掠过一丝奇特而复杂的表情,默然转开头去,许久没有说话。
她原本满心期待地昂着头,等师父表扬她几句,此刻看得这种情景,却忽然间忐忑起来——呃,师父这样骄傲的人,一向来只有他救别人的份儿,现在居然生平第一次被别人给救了?他……他会生她的气吗?她是不是要挨骂了?
她惴惴地等着,却只听到了一句简短的回答:“将来会还你。”
“嗯?”她有些纳闷,不明白师父在说什么,心里却隐约觉得那是一句不祥的话,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衣袖。
然而,一个恍惚,眼前却又变成了血海!
星海云庭的废墟里,锋利的刀刺穿了心口,鲜血如泉水喷涌。
“那一年,你从苍梧之渊救了我……我说过,将来一定会还你这条命。”他看着她,轻声,“知道吗?……我说的‘将来’……就是指今日。”
不……不!她再也忍不住地叫了起来。
“不要死!”她哭得撕心裂肺,想要用尽全部的力量去抓住正在消逝的一切,失声,“不是今日!不是在今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然而,他却还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样深的痛苦,几乎要把她从内而外地粉碎,然而却永无休止——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还不停止呢?如果她就这样死了,这一
切的痛苦就会结束了吧?为什么还不能死了?
她在永不见底的苦痛里挣扎,用尽全力,却无法结束。
恍惚之中,有人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够了……醒来吧!”
她骤然惊醒——那只手苍老而枯槁,仿佛是刹那间伸入了梦境里,将被梦魇缠住的她一把强行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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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星空
朱颜在一瞬间醒来,全身冰冷。眼前是一片深深浅浅的光点,模糊成一片。额头上有一只手,按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哪里?
她想坐起来,却发现整个身体都无法动弹。
“唉,你实在是个不安分的孩子……”她拼命挣扎,却无法冲破周身无形的束缚,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低沉而苍老,带着熏熏醉意,“我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你的折腾,只能暂时将你封住了。”
谁?朱颜转不过头,只能努力转动着眼珠,眼角终于瞥到了一袭黑色的长袍,从长袍里伸出的手枯槁如木,握着一枚纯黑的玉简。
大司命?那一瞬,她认出了对方,忽然如梦初醒。
初醒的片刻懵懂过去之后,一切从脑海里瞬间复苏,清晰浮现。最可怕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陡然浮出了水面,一幕一幕掠过,令她全身如同风中枯叶般地颤抖起来——是的,她想起来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渊死了,师父也死了!
她的人生已经片片碎裂,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大司命在最后一刻出现在星海云庭的地下,如今又把她带到了哪里?
“这里是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除了我无人可以随意进入。”仿佛直接读取了她心里的想法,大司命淡淡地回答,“你太虚弱,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时间不等人,我只能催你尽快醒来。”
什么?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伽蓝白塔神庙?
她周
身不能动,只能努力地转动着眼睛,四处地打量——视线渐渐清晰起来,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只有光点浮动。
那是神庙内无数的烛火,明灭如星辰。
白塔神庙的内部辉煌而深远,供奉着巨大的孪生双神塑像:云荒的上古传说中,鸿蒙天神在创造云荒时用的是右手,如果造出的雏形不满意,则用左手毁去。创造出了天地之后,天神耗尽了所有力量,倒地死亡。在神倒下的地方,出现了绵延万顷的湖泊,就是如今的镜湖。从天神的身体里诞生了一对孪生儿,分别继承了天神的两种力量:创造,以及毁灭。
——也就是神之右手和魔之左手。
那一对奇异的孪生兄妹拥有无上的力量,主宰着云荒大地的枯荣。亘古以来,他们的力量维持着微妙的均衡,彼此消长,如日月更替。
此刻,高达十丈的孪生双神像俯视着这座空荡荡的神庙,创世神一手持莲花,另一手平平伸出,掌心向上,象征生长;破坏神一手持辟天长剑,一手掌心向下,象征毁灭。黑瞳平和,金眸璀璨,如同日月辉映,俯视着空旷大殿。
而主殿的上空居然是一个透明拱顶,细密的拱肋交织成了繁复的图腾,星月罗列。拱肋之间镶嵌着不知道是不是用巨大的水晶磨成的镜片,清透如无物,竟然可以在室内直视星月!
此刻,她就躺在神殿的祭坛上,头顶笼罩着天穹。
这个
大司命把她带到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在刚才看到了你的梦境……原来,你曾经在苍梧之渊救过影的命?”大司命看着她,声音竟然温和了一些,叹息,“一还一报、一饮一啄,俱是注定啊……”
“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不是要替师父报仇吗?”她受不了这样的语气,眼前不停地回闪着最后的那一幕,渐渐失去了冷静,在绝望和痛苦中失声大喊起来,“我……我杀了师父!你快来杀了我!”
大司命冷冷地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她:“你以为一死了之就可以了么?”
“你还想怎样?”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大司命。
“还想怎样?”大司命看着她,眼神犀利,一字一顿地说,“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犯下了滔天大罪知道吗?竟然敢弑师犯上、勾结叛军、杀死帝君嫡长子!——你自己死了还不够,还得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什么?朱颜猛然一震,仿佛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冰雪。
当渊死的那一刻,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被狂烈的憎恨和愤怒驱使着,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复仇。然而此刻她终于冷静了下来,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样可怕的事——她杀了空桑的大神官,帝君的嫡长子!
这等罪名,足以让赤之一族血流成河!
她僵在了那里,脸色唰地惨白,全身微微发抖。
大司命手指微微一动,一把断刀唰地一声飞到了手里,正是她用来刺
入时影胸口的凶器——这把九环金背大砍刀原本是赤王的武器,刀背上铸着赤王府家徽,染着时影的血。
大司命冷冷看着她,道:“这把刀一旦交给帝君,你也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不!”她终于恐惧地叫了出来,“不要!”
“你怕了?”大司命看着她,嘴角露出了锋利的讥诮,“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父母和族人了?”
“……”朱颜剧烈地发抖,半晌才声音嘶哑地开口,哀求这个老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师父是我杀的,你……你把我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都可以,但求求你、不要连累我的父母族人!”
“说得倒是轻松。”大司命冷笑了一声,却毫不让步,“你是想一命抵一命,可空桑律法在上,哪里容得你做主?”
朱颜颤抖了一下,脸色灰败如死,抬起眼看着这个老人。
“你……你到底想要怎样?”她颤声问,“你不杀我、带我来这里,肯定有你的打算,是不是?”
“倒是个聪明孩子。”大司命看着她,原本冰冷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一些,“其实我知道这一切不能全归罪于你。时影并不能算是你杀的,是吧?他这样的人,这世上原本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是自己愿意赴死的,是不是?”
朱颜一颤,没有料到这个老人竟然连这一点都洞察了,心里一时不知
道是喜是悲。咬着嘴唇,许久才点了点头,轻声:“是的!师父他……他在交手的最后、忽然撤掉了咒术!我……我一点都没有想到……”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哽咽。
大司命沉默下去,苍老的手微微发抖:“果然。”
停顿了许久,老人喃喃:“影从小就是一个心思深沉的孩子,甚至是我,都不能得知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转头看着头顶苍穹的冷月:“上一次见到他,还是一个多月之前——那天他突然告诉我,他想要辞去大神官的职务。”
朱颜大吃一惊:“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大司命愣了一下,看着这个明丽懵懂的十八岁少女,忽然明白了过来,眼眸里满是苦笑,“对,你当然不会知道——你的心在别处,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看到朱颜沉默,大司命不由得喟然长叹:“真是孽缘啊……影的脾气,简直和他母亲一模一样!”
师父的母亲?他是说白嫣皇后吗?
朱颜愣愣地听着,却看到大司命的眼里露出了一种哀伤的神情,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许久,老人终于回过神来,摇头:“从他生下来开始,我就为他操心了一辈子——看着他成长到如今,本来以为他已经逃过了劫数。没想到……唉。”
大司命摇着头,一口气将酒喝得底朝天,随手把杯子往地上一扔,喃喃:“人力毕竟强
不过天命!他自愿因为你而死,又岂是我能够阻挡?”
师父……师父自愿因她而死?
朱颜呆呆地听着,只觉得心里极混乱、却又极清楚。她只觉得痛得发抖,然而,眼里却掉不下一滴泪。
“他这个人,想什么,要什么,从来不需要别人知道——连我,都被他弄了个措手不及。”大司命喃喃,灰色的眼眸里有复杂的表情,“唉,即便是相交数十载,他也从来不是一个会预先和你告别的人啊……”
老人低声地说着,摇了摇头,看着手里的一物。
——那是玉骨,被他暂时封印了起来,却一直还是跃跃不安。
“你看,一直到死,影都在保护你;所以,我也没有把你交给帝君处置。”大司命咳嗽着,看着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放心吧。如果我想要为影复仇,那么你睁开眼的时候,父母和族人早就尸横遍野了!”
朱颜猛然颤抖了一下:“那、那你想怎样?”
大司命忽然问:“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还恨你师父吗?”
朱颜一震,竟然说不出话来。
是啊……恨么?在那一刻,当然是恨的。当渊在眼前死去的瞬间,她恨极了他!甚至,恨到想和他同归于尽!——可是随着那一刀的刺入,那样强烈的恨意也转眼烟消云散,只留下深不见底的苦痛。
原来,仇恨的终点,竟然只是无尽的空虚。
她抵达了那里,却只有天地无路的绝望。
“不,”终
于,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恨了。”
是的。不恨了。在她将刀刺入师父胸口的一瞬,在他慢慢中断呼吸的一瞬,她心里满腔如火的憎恨已经全数轰然释放,然后转瞬熄灭,只留下无边无际的虚无和悲哀——那一刻,她只想大喊,大哭,只想自己也随之死去,让所有的痛苦都戛然而止。
不恨了。她所有爱的人都死了,还恨什么?她剩下唯一的愿望,是自己也立刻追随他们离开!
可是,为何这个老人却把她拘来了此处、苦苦相逼?
“不恨就好。”大司命凝视着她表情的变化,松了一口气,“如果你心里还有丝毫恨意,那后面的计划就无法进行了。”
后面的计划?朱颜愣了一下,不由得抬头。
“这个我先留着。”大司命袍袖一卷,将那把染血的断刀收了起来,冷冷,“这是你弑师叛国的罪证。”说到这里,他却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今日的这一切也可以这样解释:复国军在叶城发动叛乱,大神官出手诛灭了叛军的领袖,不幸自己也身受重伤——从头到尾,这一切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大司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觉得这个结果怎么样?”
什么?朱颜一下子惊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大司命,说不出话来。
他……他的意思,是要替她瞒下这一切?
“到现在为止,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次叶城内乱里发生过什么:没
人知道你出手帮助过复国军,也没有人知道影已经死了。”大司命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孩,循循善诱,“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把你带到这里,就是为了争取时间妥善处理这件事,好给你一个机会。”
她愕然地看着这个老人:“机……机会?”
“是。”大司命一字一句地开口,“可以挽回你一家性命、逆转这一切的机会!只有一次的机会。”
“逆转?”朱颜大吃一惊,“你……你难道可以令时间倒流吗?”
即便大司命是云荒第一人,也不可能做到让时间倒流、逆转星辰吧?难道他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回到三天之前、去制止这一场惨剧的发生?
“当然不能。”大司命果然摇了摇头,却道,“但是我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朱颜一震,只觉心跳都加快了几拍。
“看这里。”大司命并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拍了一下,将她身上的禁锢解除,“看到那一颗在紫微垣右上方的星辰了吗?——那颗暗紫色的大星。”
朱颜得到了自由,一跃而起,循声看向了伽蓝神庙穹顶东南方的星域,冲口道:“看到了!是那颗颜色很漂亮的大星吗?”
“是,那就是影的司命星辰。看上去还是很亮,是不是?”大司命的声音低沉,“我用术法让它在陨落之后还继续保持了虚光,不被外人觉察。”
朱颜不由得愕然:“还有这等术法?”
——维持
星辰令其不坠,这需极大的力量,这个老人,居然能做到?
“这个云荒除了我和时影,只怕也没有第二人能够用出这个术了。”大司命眼里掠过一丝傲然,“这是接近‘天道’的术,需要耗费极大的灵力。”
朱颜脑子有些迟钝,讷讷:“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不让云荒陷入大乱,我同时操控了两颗星辰。”老人的声音疲倦,“再持续一段时间,我也会精疲力尽。”
两颗星辰?那另一颗又是谁的?
然而朱颜此刻心里极乱,已经不想多问其他,只是抬头看着大司命:“你为什么要瞒住这个消息?”
大司命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人死如灯灭。现在,影的那颗星已经黯了,只有幻影尚存——此阶段非生非死,属于中阴身。而我用尽了我的所能,聚拢魂魄,将中阴的时间延长到了七七四十九日。”
她有些茫然:“那……之后呢?”
“那之后,三魂七魄消散,星辰随之陨落,这点幻影自然消失不见。”大司命叹了一口气,眼神严肃,“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轮回的业力启动,便会将他带往下一世!”
“不!”朱颜失声,默默握紧了手。
“在这之前,我们还有机会。”大司命颔首,看着她,语气意味深长,“只是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朱颜失声:“什么代价?告诉我!”
大司命没有回答,只是从袖子里拿出
了一件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一张薄薄的纸。然而朱颜只看了一眼,忽然间脸色大变!
——在那张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字:
星魂血誓。
“这……这是……”她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死死地盯着那一张纸,似乎上面有神奇的力量,令她完全移不开视线——这是师父给她的手札上缺失的最后一页的内容,有起死回生力量的术法!
是的,她竟然忘记了:除了师父,这个云荒还有第二个人掌握这个最高的术法,那就是大司命!
大司命叹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这是可以转移星辰,改天逆命的禁忌之术。”
“太好了……太好了!”朱颜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感觉心脏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快教给我!学会了这个,我……我就可以救师父了!”
“你愿意付出代价?”大司命盯着她,语气森然,“你虽然说不恨他了,但是,你愿意付出一半生命的代价来交换他的命吗?”
“当然!”她想也不想地打断了老人的话,“我也愿意付出另一半的命来换回渊的命!只要他们都能活回来,我……我就算是死了也可以!”
“别妄想了。”听到了这个回答,大司命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鲛人并没有魂魄。你说的那个渊,此刻应该已经化为云、回到了碧落海了吧?——如果你愿意赎罪,也只有影的命还可以尽点力。”
“我当然愿意!”她
忍不住叫了起来。
“那就好。”大司命默默点了点头,似乎在慎重地思考着什么。
直到此刻,朱颜的眼神才一点点亮了起来,似乎那一点渺小的希望之火在心底燃起。她看着大司命,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应该知道我还剩下多少年的寿命吧?”
大司命点头:“你的福报很好,原本可以活到七十二岁。”
“我现在十八岁零七个月!那就是说,现在我还剩下五十四年左右的寿命?”朱颜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脱口,“如果我分给师父一半,他就还能活二十七年,是不是?……太少了,可以多分给他一点吗?”
大司命冷然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
朱颜颓然闭上了嘴——好吧,能有二十七年……那也是好的。
大司命叹了口气,喃喃:“原本,我自己也可以用星魂血誓来复活影的。只可惜我剩下的寿命也不多了……”老人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我也有我的定数,一切都是逃不过的。”
“没关系,让我来!”朱颜握紧了拳头,眼神灼灼,“只要你教给我星魂血誓!”
“并没有那么容易,”大司命回头看着这个急不可待的少女,摇头,“别看星魂血誓只有一页纸,但它却是云荒所有术法里最艰深的,一万个修行者里也不见得有一个能练成。”
“不会的,”她却是信心满满,“我一定学得会!”
“是
吗?”大司命将那张纸扔在了她的面前,“你看看?”
朱颜只看了一眼,眼里的亮光顿时凝住——怎么回事?乍然一眼看过去,这纸上起首的第一句,她居然就无法看懂!
她不敢相信,重新凝聚心力又从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一页纸上每一个大字,居然都是由无数个极其细小的字组成!当她凝视着这一页薄薄的纸时,这些字一个一个地从视线里跳了出来,如同活了一般在她眼前扭曲,展开,一变十、十变百,转眼无穷无尽,密密麻麻地林立在她眼前!
这些光点,一个个都在动,如同漫天的星斗飞快地运行。朱颜只看得一眼,便觉得一阵晕眩,喉头血气上涌,哇的一声几乎呕血。
大司命袍袖一卷,将那一页纸拿了回去,冷眼看着她:“怎样?”
当那些文字从眼前消失后,朱颜全身一震,这才艰难地回过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煞白:“这……这术法,好生邪门!”
“你说的不错。”大司命点了点头:“作为血系咒术的最高奥秘,星魂血誓和云荒的普通术法的确有所不同。它在星尊大帝时期还不存在,直到在一千年前、才由僧侣从中州西天竺传入——你出身于九嶷神庙门下,第一眼看到觉得它不适应,也是自然的。”
“血咒?”朱颜思索着,猛然颤了一下。
——在苏萨哈鲁,那个霍图部的大巫用的不就是血咒吗?那时候
,他居然用几十个鲛人的性命,凭空造出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死灵!那是源自魔的暗之巫术,向来为空桑术法宗派所不齿。
可是,为何九嶷神庙里的最高奥义居然也是血咒?
“星魂血誓当然不是邪术。”大司命仿佛知道她内心的想法,立刻皱起了眉头,“你别胡思乱想。”
朱颜忍不住质疑:“都是用人命来做法,又有什么不同?”
“暗之巫术以血为灵媒,以他人的性命作为祭品,自然是违逆天道。”大司命耐心地为她解释,“但星魂血誓与之不同,它只能祭献施术者自己的生命。”
“哦……”朱颜恍然大悟,“同样是血咒,用自己的血就不算邪术,用别人的血就算?”
“是,”大司命颔首,肃然道,“所谓的正邪之分,不在于术法的本身,而在于施术者的初心。星魂血誓虽是血系咒术,却是牺牲自我之术,并不是剥夺他人生命之术——其发心纯正,其术自然也光明。”
“原来是这样?”朱颜点了点头,却又皱起了眉头,“可是……既然它不是邪术,为什么师父当初不肯把它传给我?”
“你还不明白吗?”听到她这样懵懂的问话,大司命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他不教给你星魂血誓,其实就是为了防止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啊!”
她在一瞬间怔住,久久不能回答。
“星魂血誓是极其残酷的术法,会剥夺施术者的一半生命
。他并不想某一日你会用到它,”大司命长叹了一声,语气哀伤,“唉……影对你的爱护,其实远远超出你所能想象。”
朱颜怔怔地听着。刹那之间,她想起了师父最后一刻的模样:他说过的话,他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神色,忽然间又仿佛从心底活过来了,历历在目。
那种灼痛苦,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我一定会救回师父的!”她咬着牙,几乎是赌咒发誓一样地重复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
“那就试试吧。”大司命叹了口气,凝视了她一眼,无可奈何,“纵观这个云荒,你的灵力仅次于我和影,而且剩下足够的阳寿——这就是我留了你一条命的唯一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的打算?并不是饶了她,而是要用她交换师父的性命!然而朱颜并不以为忤,用力点了点头,殷切地看着老人:“你会当我的老师,把星魂血誓教给我的,是不是?”
大司命却摇了摇头:“不。”
“什么?”朱颜脸色一下子苍白。
“星魂血誓源自西天竺,是无法‘传授’的术法,只能靠顿悟。”大司命看着那一页纸,语气平静,“事实上,每个人所看到的内容都是不一样的。如同漫天星斗在运行,而观星者所站的位置只要略有不同,所见自然也不同——所以,这个术法根本无法口耳相传。”
“啊?”她并没有听懂,茫然。
“意思就是我无法教
给你这个术法,就如当年我也不曾教给过影一样。”大司命冷冷道,“而你,也必须凭着自己的悟性和天赋去逾越这一道天堑——没有人可以帮得了你。”
朱颜明白了过来,却并未退缩,只是咬紧了牙关去拿那一页纸,口中道:“好!我自己去学就是了。”
“等一下。”然而大司命却将手指一收,将星魂血誓又收了回来,冷然,“要我出手帮你,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除了交出一半的性命之外,你还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两个条件?”朱颜愣了一下。
大司命难道不是也想救师父的吗?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和她提条件?然而她救人心切,想也不想地脱口:“只要救回师父,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好,你给我听着。”大司命凝视着她,“首先,如果你救不回时影,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当然。”她想也不想,“你杀了我好了。”
大司命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其次,等一切都恢复原状,我希望你把玉骨还给影,从此退出他的人生,永不出现。”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愿意?”大司命森然。
“为什么?”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喃喃,“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如果……如果师父他还想见我呢?”
“那也不可以,”大司命的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如果他还想见你,你就
告诉他,说因为渊的死,你永远都无法原谅他——”
说到这里,老人微微冷笑了一声:“像影这样骄傲的人,他只要听你说出这句话,就永远不会再和你见面了。”
什么?朱颜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老人,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这一刻,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眼里的光芒却是如此冷酷。
“只要一句话就够了。”大司命声音轻而冷,“你答不答应?”
“为什么?”她实在是忍不住,“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个灾星,原本不该出现在他的命宫里!”大司命的眼神灰冷,盯着她,如同看着一条毒蛇,“影的一生,是注定要成为空桑帝君、领袖云荒的一生,怎么能因为你的出现而被打乱!”
“什么?”朱颜怔了一怔,“师父他从来无心名利!他、他才不会去做空桑帝君!他就算活回来了,也会一辈子呆在帝王谷里做大神官!”
“你并不够了解他。”大司命冷冷,“一个尘心已动的修行者,就不适合再披上神袍——影对自己极其严苛,怎会没有这点自知自省。”
“我……”朱颜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大司命就打断了她,语气严厉:“你已经害死了他!如今,趁着还有一丝转机,你必须彻底离开——否则,影迟早还是会再度被你连累,死在你的手上。”
“不会的!”朱颜吓得一颤,抬起头,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样的
话,“我……我以后会很听话的!真的,我再也不会乱来了!”
“我不相信你的许诺,”大司命语气冰冷,盯着这个少女,“相信我:没有了你,他的人生会更好,整个云荒也会更好——你已经害死过他一次了,难道还想再来第二次?难道你就不希望他有个善终吗?”
有个善终?朱颜一震,看着这个号称云荒术法宗师的老人,露出了畏惧的神色——作为云荒术法的宗师,大司命是不是能看到过去和未来,所以此刻才说出这样的话?
“没有了我,师父……师父他的人生会变得更好?”她喃喃低语,眼前一幕一幕掠过星海云庭地底的惨剧,全身渐渐发抖,“这……这是你的预言?”
“是。”大司命的语气凝重,“你不相信?难道你还想拿他的命来冒险、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不!我只要师父好好的活着!”朱颜一颤,忽然就气馁了,颓然点了点头,“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很好。”大司命灰冷的眼里终于掠过一丝笑意,看着她,“这可是你心甘情愿立下的誓言,若有违背,必然会付出极大的代价。知道吗?”
“知道了。”朱颜点了点头,忽然哽咽了起来,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你放心,我……我也不想再第二次害死他了……”
“你知道那好。”大司命点了点头,指间夹着那一页薄薄的纸张,伸到了她的面前,
语气平淡,“把这个拿去吧——希望你能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用星魂血誓挽回这一切。”
朱颜咬牙:“放心,我一定做到!”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让重明直接把影的躯壳和魂魄都送回九嶷了。”大司命沉声叮嘱,“此事极度秘密,不能让任何外人知晓——我已命那边的神官清扫了大殿、点燃了七星灯,将整个九嶷神庙都空了出来,不让闲杂人等出入。”
朱颜握紧了那一页纸,霍然站起身来:“我立刻就赶过去。”
“去吧。”大司命转身,一把推开了神庙的门,“如果失败了,就不要再回来!”
万丈绝顶上的风呼啸卷来,将老人的袍袖和长发一并吹起。大司命走出门外,轻轻击掌,风里有雪白的羽翼落下,遮蔽了星辰。
“四眼鸟!”那一瞬,朱颜脱口而出。
重明神鸟出现在星空之下,四只朱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那两双眼里有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满怀敌意和愤怒,尖利的巨喙如同锋利的刀,悬在她的头顶上。
“重明!”大司命低低叱呵了一声,劝阻,“不是说好了吗?如果她愿意补救,你就得好好帮她——现在事情尚有转机。”
神鸟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噜,忽然低下头,一把就将她拦腰叼了起来!
“重明!”大司命厉声,手里的玉简扬起。
然而神鸟并没有伤害朱颜,只是一甩脖子,将她凌空扔到了自己的
背上,翻了翻四只朱红色的眼睛,瞪了大司命一眼,展翅飞起。
“跟着重明去吧。”大司命看着白鸟背上的少女,拂袖指向了遥远的北方,“我会在帝都盯着你的进度——七七四十九日之内,若星辰的轨迹发生改变,我就会知道你已经成功了。”
朱颜有些疑惑:“你……不跟我一起去?”
“分身乏术,”大司命淡淡道,“目下我在帝都还有一些紧急的事要办,现在无法离开。何况这件事我无从尽力,只能靠你自己——去吧。”
朱颜终于点了点头,乘坐着重明飞去。
—
当神鸟呼啸飞去之后,大司命长长叹息了一声,在浩荡的天风里独自一人负手走上了塔顶的观星台。这几天来,因为忙碌和焦虑,他都已经很久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看夜空了。
玑衡还静默地伫立在苍穹之下,无声地运转,而头顶星野缓缓变幻,一如千百个夜晚一样。在数万个日夜之前,他曾经答应了一个女子,要用毕生的心力去守护那个被放逐的孤独孩子——
然而时至今日,却终究还是出现了这样的差错!
阿嫣……阿嫣,你可会怪我?
大司命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星空,然而只抬头看了一瞬,忽然间一震,脸色顿时大变。
“不可能!”老人脱口而出,扑倒了玑衡前,用颤抖的手扶起了窥管,失神地看着头顶的夜空。然而,通过窥管所见的、依旧令他震惊
。
——虽然时影已经诛杀了那个复国军的首领,然而、那片从碧落海腾起的归邪、竟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而归邪的背后,昭明亮起,天狼脱轨,投下了更大更深远的阴影。
一切都没有改变,甚至,比之前看到的更加恶化!
大司命扶着玑衡,身体摇晃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头顶的苍穹看了半天。然而,漫天的星斗还是这样的冰冷璀璨,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不曾因为人世而改变丝毫。
大司命怔怔许久,忽然长笑了一声,失魂落魄地喃喃:“影啊影……这一次,你算是白死了。”
是的,竟然什么都没有改变!
就算影做出了这样的牺牲,不计代价杀掉了他以为会导致祸患的那个鲛人,可所有不祥的预示、居然都并不曾消失,而空桑的命运,也还是未曾改变!
——等那个骄傲的人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切结果,他会如何想?竭尽了全力,不惜舍弃了自己的生命、斩断了最深的眷恋,却依旧未能赢过命运!
影,你是否会后悔?
人力微小,终究不能和天意抗衡。
你身负帝王之血,虽然从小被逐出帝都,远离权力中心,到头来却依旧为了这种虚无的身后之事牺牲了自己——而身为大司命、同样流着星尊帝的血脉的自己呢?难道就打算这样袖手旁观?
“如果都像其他人那样、只安享当世荣华,那么,这世间要我们这些神官司命来又有何
用?”
忽然间,影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凛然而冷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这才是他们这种人存在的意义吧?
大司命定定地看了那一颗帝星半晌,神色几度变幻:间或悲哀、间或愤怒、间或慷慨激烈,明灭不定,转瞬逝去,最后只留下了空茫。
“或许……事到如今,也只能按照我的方法来解决这一切了吧?”许久许久,大司命吐出了一口浑浊的酒气,喃喃,“这把老骨头,说不定还能拼出一点用处来。”
“大司命!”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脚步声从白塔底下奔来,声音带着慌乱:“总管请您立刻去一趟紫宸殿!帝君……帝君的病情不好了!”
第二十八章 深宫
大司命匆匆从白塔顶上走下来,直奔紫宸殿而去。
紫宸殿帘幕低垂,宝鼎香袅,然而重重帷幕背后却隐约传出了杂乱之声,似是人来人往,惊惶万分。看到他一出现,便立刻有人几步迎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却是紫宸殿的总管宁清。
“大司命,您可来了!”总管顾不得失礼,一把扯住大司命,如同得了救星一般,压低了声音,“快快,快进来看看!帝君他、他已经有半日昏迷不醒了!御医给扎了针也不起作用,只怕……”
“怎么会这样?”大司命一震,眼里也有意外之色,“我下午来看帝君还清醒着,怎么到了晚上就这样了?有谁来过?”
总管咳嗽了几声,压低了声音:“只有……只有青妃来过。”
“青妃?”大司命脸色一变,脚步不停地往里走,很快就到了最里面的房间。
巨大的房间,空旷而华美。帝君的卧榻也宏大堂皇,用沉香木雕成巨大的床架,如同一个宅院似的、共分三进。大司命几步便走到了最里面,周围的侍从没有跟进来,只剩了他们两人,大司命便不再客气,直叱总管:“你糊涂了?怎么能让青妃独自来见帝君?”
总管叹了一口气:“下午青妃娘娘一定要进来,说是耗费万金用瑶草和雪罂子熬了还魂大补汤,不尽快给帝君服下过了药效就浪费了……”
“什么还魂大补汤?”大司命皱眉,“没
有我的命令,竟敢擅自让帝君进饮食!你是想砍头吗?”
“属下不敢……”总管连忙屈膝下跪,语气惶恐,神色却并不慌乱,“但青妃娘娘掌管后宫,一怒之下当场就会把奴才拉出去砍了——奴才只得一个脑袋,只怕留不到大司命现在来砍。”
“……”大司命知道这个在内宫主事几十年的人向来圆滑,在这当口上自然哪边都不得罪,只能作罢。掀开帐子只看得一眼,便松了一口气,道:“还好,魂魄还没散。”
听到这句话,总管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前一段时间,北冕帝忽然风眩病发,不能视物,不理朝政。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一直不见好转,可把侍从们折腾得够呛。帝君病重期间,内宫由青妃管理,政务则交给了大司命主持。
对于此,朝廷上下都觉得惊诧不已,不知道作为最高神职人员的大司命为何取代了宰辅、忽然回到了朝堂上——直到那时候,很多人才想起来:大司命在俗世里的身份、其实是北冕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让一直超然物外、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的大司命出面主持朝政,不会破朝堂上微妙的平衡,大约是北冕帝的良苦用心。然而,眼看着数月来帝君病势日渐沉重,毫无起色,云荒上下的局面便又渐渐微妙起来。所以连精明圆滑的大内总管都一时间举棋不定,不知道站哪一边,只能两头讨好。
大司命
皱了皱眉头,巡视了一眼屋子里,问:“药碗在哪里?”
总管连忙道:“娘娘亲自喂帝君喝了药,便将药碗一起带回去了。”
“……倒是精明。”大司命看了看昏迷的帝君,半晌道,“你退下吧,这里由我看着,保你无事。”
“是是。”总管如蒙大赦,连忙退出。
很快,外面所有的声音都寂静了下去。大司命卷起纱帐,默默看着陷入昏迷已久的帝君,神色复杂。
躺在锦绣之中的,活脱脱是一具骷髅:脸颊深陷,呼吸微弱,一头乱发如同枯草,嘴唇干裂得像是树皮,完全看不出当初纵马扬鹰、指点江山的少年天子模样。转眼三十年啊……昔年冠玉一样的少年郎,如今已经苍老憔悴如斯。
“阿珺,你怎么就老成这样了呢?”他看着病榻上的帝君,喃喃。
北冕帝气息微弱,似乎随时都要停息。然而,虽然陷入昏迷日久,口不能言,听到这样熟悉的称呼,似乎全身颤了一下。
“算了,让我再替你续一下命吧!”大司命喃喃,从袍袖中拿出了那一枚黑色的玉简,开始默默祝颂——在他的召唤下,法器开始发出光芒。同一瞬间,戴在帝君左手的皇天神戒也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皇天被激发,呼唤着帝王之血。
在血脉的联结下,大司命操控着皇天,经由神戒向垂危的病人体内注入了力量。北冕帝脸上的灰败渐渐褪去,仿佛生命力被再度
凝聚回了躯体里。
可是,不知为何,却始终未能睁开眼睛。
半个时辰过后,大司命终于施法完毕,似乎极累,一个踉跄扶住了面前的案几,脸几乎贴近了北冕帝的胸口。
“咦?”那一瞬,大司命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忽然怔了怔。
北冕帝的心口上,居然隐约透出微弱的不洁气息!
他不由得抬起手,按住了北冕帝胸口的膻中穴,那里并没有任何异常,心脏还在跳动。他顿了顿,又脸色凝重地将手指按在了帝君的干枯开裂的唇上,从嘴角提取了残留的一点药渍,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如总管所说,这药的配方里果然有云荒至宝雪罂子和瑶草,还有其他十二种珍贵药材,每一种都价值万金,可见青妃为了保住帝君的性命早已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最他吃惊的是,其中隐约还有一种奇怪味道。
那不是草药的味道,而是……
大司命沉吟了许久,将手指按在北冕帝的胸口,一连用了几种术法,却丝毫不曾有作用,不由得颓然放下手来,百思不得其解:青妃的药,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而帝君服用之后病势并未曾因此恶化,可是不知为何,却始终未能睁开眼睛。按理说,在他用摄魂术将北冕帝的三魂七魄安回了躯壳之后,对方应该即时回复神智,为何会是现在这种情况?
身为云荒术法最强的人,大司命此刻却一筹莫展。
“御医看不出
名堂,连我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青妃那个女人,实在是厉害啊……”大司命苦笑起来,对着昏迷的人低声,“当年她不留痕迹地害死了阿嫣,十几年后,居然又来对付你了?”
病榻上的帝君没能睁开眼睛,却似乎听到了这句话,身子微微一震。
大司命忽然咬牙:“总不能两次都让她得手!”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转,手里的玉简转瞬化为一把利剑。大司命横剑于腕,唰地一声割裂了血脉,将滴血的手腕转向了北冕帝的胸口。同一瞬间,握剑的手一转,竟然向着病榻上北冕帝的心口刺落!
那一刻,北冕帝全身剧震,却无法躲闪。
剑刺中心口,锋芒透入,北冕帝的身体忽然一阵抽搐,仿佛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操控着,竟然整个背部凌空腾起了一寸许——他的身体悬在空中,剧烈地抽搐,剑芒落处,心口有什么血红色的东西翻涌而出!
那不是血,而是密密麻麻虫子一样的东西!
那些虫子被剑芒所逼,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刹那间从帝君心口涌出,疯狂地四散。然而刚离开寄主的躯体,转瞬闻到了半空滴落下来的血的腥味,忽然间重新聚集,如同一股血潮,朝着滴血的手腕扑了过去!
“定!”大司命手腕翻转,手指一动,瞬地释放出一个咒术。一道冰霜从天而降,将那些细小的东西瞬间封冻!
“果然是这种东西?”大司命不可思
议地盯着那些小东西,喃喃。
他手腕微微一动,那把利剑转瞬恢复成了玉简,被纳入袖中。老人低下头去,将地上的其中一个虫子挑了起来,细细端详,露出一丝恍然:“厉害,果然是蛊虫……云荒罕见之物。听说青妃的心腹侍女阿措来自中州,颇为能干,不料连这等东西都会?”
北冕帝躺在病榻上,全身激烈地颤抖,心口上的血尚未凝固——刚才那一剑若是再深得半分,他便真的要被亲兄弟斩杀于榻上了。
“蛊虫是一种有灵性的恶物,若非得知寄主即将被杀,否则是不会离开身体的。”大司命冷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帝君,“而我和你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脉,所以那些蛊虫被逼出后,便会被我的血吸引。”
原来,方才险到极处的那一剑、竟是此意?
大司命嗅了嗅蛊虫,颔首:“这样隐秘的蛊,又被其他药材的味道重重掩饰着,即便是最高明的御医也看不出异常——只有服下去的人才会明白不对劲,可是,你又已经完全不能说话。”
北冕帝的肩膀微微发抖,眼睑不停抽动,似乎想极力睁开眼睛来。
“这是降头蛊,”大司命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小东西,淡淡,“看来,她不是想要你的命,只是想要控制你的神智罢了。真是个厉害的女人啊……”
说到这里,大司命忍不住讽刺地笑了起来:“一边给你用起死回生大补方,另一
边却给你下了降头蛊——她这是打着如意算盘呢!万一救不回你的命,就把你做成可操控的傀儡?这女人,倒是有本事。”
昏迷里的人身体又颤抖了一下,气息转为急促,眼球急速地在眼睑下转动。
“这些蛊虫已经养到那么大了。看来,她至少喂你吃了三次药了吧?”大司命看着地上那只头发丝大小的蛊虫,冷冷,“幸亏我及时识破,不然,阿珺,你真的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到这里,大司命叹了口气,一只手托起帝君,在胸口的膻中穴上划了一个符咒——流出来的血迅速地减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北冕帝急促地喘息,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地颤抖。
“好了,现在没事了,你不用急。”大司命俯下身,用丝绢轻轻擦拭着帝君七窍里沁出的血迹,语气温柔,“放心,我可不愿意你落到那个女人手里……堂堂空桑的皇帝,就是命当该绝,也轮不到被那个女人操控吧?”
北冕帝吐出了毒血,呼吸平顺了许多,然而依旧无法睁开眼睛。
“唉……你知不知道,自从你病重以来,朝廷上下都在勾心斗角?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你的心腹大臣,六部的藩王,没有一个不各怀心思,又有哪一个是真心为了你好?”大司命叹了一口气,坐在了胞兄的榻前,“阿珺,空桑在你治下虽然日渐奢靡堕落,但你好歹也不算是个昏君,
怎么会落到今日这种地步的呢?”
北冕帝喉咙中咳咳作响,似乎竭力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话来。
“你想说什么?”大司命却是笑了起来,看着垂死的人,“求我救你?还是求我早点杀了你?”
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在此刻脸上的表情却是奇特的,似是邪恶,又似是怜悯,俯视着被困在病榻上的胞兄,摇头叹息:“抱歉,阿珺。虽然你病入膏肓,我却还要留着你的命有用——”
北冕帝在病榻上急促地呼吸,喉结上下滑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了,差点忘了今天来是有正事要办的。”大司命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却是早已写好的奏章,放到了帝君面前,“来,既然我救了你的命,你先替我签了这个。”
北冕帝睁不开眼睛,只能缓缓地摇着头。
大司命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冷笑:“怎么?你想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呵呵……放心,是个好消息:你的嫡长子想要还俗了,需要请求你的同意。”
“……”半昏迷之中的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眼睛竟然微弱地睁开了一线,死死地看着大司命!
“对,我说的是时影。你已经二十几年没见到他了吧?怎么听到他的名字还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大司命拿起朱笔,放到了他枯瘦的手里,催促,“来,签上一个‘准’字。”
“……”北冕帝全身微微发抖,枯瘦的手
指长久地停留在纸上,喉咙里有低低急促的呼吸。
大司命冷冷:“怎么,你不同意吗?”
然而,当大司命觉得非要用术法控制对方才能达到目的时,忽然间,帝君枯瘦的手指屈起,吃力而缓慢地在奏章上移动,竟写下了一个“准”字。
“……”大司命微微一震,有些意外地看着北冕帝。
“原来,”他顿了顿,“你也是希望他回来的?”
北冕帝不答。似乎那个字用尽了垂死之人全部的力气,当手指松开的瞬间,北冕帝颓然往后倒去,整个人都在锦绣之中佝偻起来,剧烈地咳嗽。
“别急着休息,这里还有一份旨意需要你写。”大司命却继续拿出了另一张纸,放到了他的手腕底下,“来。”
然而,这一份旨意的内容却是令人震惊,上面写着:
“赤之一族,辜负天恩,悖逆妄为。百年来勾结复国军,叛国谋逆,罪行累累、不可计数——赐赤王夫妇五马分尸之刑,并诛其满门!”
“……”这样的内容让北冕帝全身震了一下,目光里流露出惊骇之意,定定看着大司命——诛灭六部之王?这样惊人的旨意,足够令云荒内乱,天下动荡。大司命……这是想做什么?
“怎么?你不肯签?你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你想见皇太子?想见青妃?想见宰辅和六王?”仿佛知道帝君想说什么,大司命笑了起来,声音讥诮,“可惜,你什么也做不到——
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
他的食指无名指迅速屈起,那一瞬,仿佛是被引线牵动,北冕帝的手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动作在奏章上移动,唰地写下了一个“准”字!
北冕帝的身体剧烈地发抖,死死盯着自己的兄弟。
“好了。”大司命收起了那张奏章,笑了一下,似是安抚他,“放心,这东西未必会用得上,只是用来吓一下那个女娃罢了。”
那个女娃?谁?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北冕帝茫然地看着大司命,眼里流露出无限的疑惑和愤怒,枯瘦的身体微微发抖。
“你是想问我为何要这么对你,是吗?”或许是用了读心术,大司命似乎对他的想法了然于心,“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你当了帝君,便封我为大司命。当你重病的时候,甚至还让我替你摄政——你觉得你对我够好了,所以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对你,是吗?”
他叹了口气,在榻上坐下,看着胞兄,一字一顿地问:“你以为我想窃国?我说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空桑,你相信吗?”
北冕帝震了一下,眼神露出了惊讶。
“唉,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大司命叹了口气,拍了拍帝君瘦骨嶙峋的肩膀,“阿珺,你不过是个世俗里的享乐帝王而已……星尊帝的血流传到你身上时早已经衰微了。如今天地将倾,你是当不起这个重任的,少不得只有我来了。”
说到这里
,大司命的脸却骤然阴沉了下来,咬牙切齿:“而且,我也想让你尝尝阿嫣当年吃过的苦头!”
“……”那一瞬,北冕帝身上的颤抖停止了,喉咙里的呼吸也滞住了。
阿嫣!他在说白嫣皇后?
作为心底最深的忌讳,这些年来,和那个女人相关的一切都被他销毁掉了,包括她住过的房子、用过的衣饰、接触过的宫女……乃至她生下的皇子。他一手将那个曾是自己结发妻子的女人从生命之中彻底抹去,便以为一生再也不会被她的阴影笼罩——可是,在垂死的时候,他居然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而且,居然是从自己的亲弟弟嘴里听到?
大司命一直在白塔顶上的神庙里侍奉神明,他……为什么要骤然发难,替那个死去的皇后报复自己?
北冕帝死死看着自己的胞弟,手在锦绣之中痉挛地握紧,枯瘦如柴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我爱阿嫣。”大司命看着胞兄,坦然开口,“你不知道吧?”
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坐了起来!
帝君的眼神震惊而凶狠,急促地喘着气,却说不出一句话。然而大司命和垂死的胞兄相对直视,眼神毫无闪避之意,里面同样蕴藏着锋锐的光芒。
“如果不是你,阿嫣也不会死!”大司命的声音冷而低,虽然隔了几十年,依旧有着难以压抑的愤怒和苦痛,“你这个没用的蠢材、
活活害死了她!”
“……”北冕帝握紧了拳头,死死看着胞弟,剧烈喘息。
“看看你这震惊的样子……愚蠢。”大司命冷笑起来,“从头到尾,你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我十五岁就看到阿嫣了。”大司命看着胞兄,眼神里充满了憎恨:“她本来应该是我的——但她倾心于你,父王又同意了这门婚事,我争不过,独自出家修行去就是。可是……”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有再也抑制不住的愤怒:“可是,既然你娶了她当皇后,为何又要冷落她、独宠一个鲛人女奴?!”
北冕帝的嘴唇翕动,却虚弱到说不出一个字。
“而且,你居然还为了那个鲛人女奴废黜了自己的皇后!”大司命看着垂死的空桑帝君,冷笑,“一个鲛人,死了就死了,你竟然还为此迁怒阿嫣!她是空桑的皇后,是你嫡长子的母亲——你居然为了一个女奴,褫夺了她的一切地位,把她打入了冷宫!”
“……”北冕帝还是虚弱得说不出话,呼吸却转为激烈,嘴角不停抽搐,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颤巍巍地抬起手,将手里的朱笔对着胞弟扔了过去!
——提及一生里最爱的女人之死,垂死的人依旧无法释怀。
当年,北冕帝从九嶷神庙大祭归来,却发现宠姬已经被活活杖死,连眼睛都被挖出来,制成了皇后垂帘上的两颗凝碧珠——那一刻
的怒火几乎令他发狂,差点直接抽出长剑就把白嫣皇后给斩杀!
打入冷宫终身不再见,听凭她自生自灭,已经算是在诸王竭力劝阻下最克制的决定,还要怎样?
“不……不许你……”北冕帝激烈地喘息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连续的话来,“不许你说秋水……”
然而,大司命只是轻轻一侧头,就避过了他扔过来的朱笔。
北冕帝所有仅存的精力随着那一个简单的动作消耗殆尽,全身抽搐着,瘫软在了病榻上,几乎喘不上气来,痛苦得变了脸色。
“很难受,是吧?”大司命看着愤怒挣扎的帝君,眼里露出了一种报复似的快意,“一个人到了阳寿该尽的时候,却被硬生生吊着命,三魂紊乱,七魄溃散,那种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呵,真是报应。”
大司命的声音轻而冷,俯视着垂死的帝君:“当年阿嫣重病垂危,在冷宫之中捱了七天七夜,辗转呻吟,而三宫六院因为畏惧你,竟没有人敢去看她一眼——如今,她死前受过的苦,我要让你也都尝一遍!”
北冕帝双手颤抖,喉咙里咳咳有声,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堂堂一个皇后,在冷宫里拖了那么久才死去,你会不知道?还是你根本不想理会她的死活?!”大司命忽然失去了控制,一把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帝君抓了起来,厉声,“就连她死了,你还要羞辱她,不让她以皇后的身份入葬
帝王谷!——你这个混蛋!”
“……”垂死的空桑皇帝看着他,眼里却毫无悔恨之意,嘴唇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你觉得她活该?”大司命看着胞兄,忽然眼神变得灼热愤怒,狠狠一个耳光抽在了帝君的脸上!
虚弱的北冕帝被打得直飞出去,落回了病榻上,急促地喘息着,许久不动。垂死的人抬头仰望着寝宫上方华丽无比的装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角忽地沁出了一滴泪,缓缓顺着瘦削的脸庞滑落。
“你这眼泪,是为了那个鲛人女奴而流的吧?那么多年了,你一直忘不了那个卑贱的奴隶……”大司命看着胞兄,眼里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如果你会为阿嫣流一滴泪,她倒也瞑目了——可惜,在你心里,她算什么呢?”
大司命的声音轻了下去,喃喃:“命运就是这样残忍啊……我一生之中可望不可即的珍宝,在你眼里,居然轻如尘埃。”
垂死的皇帝如同一段朽木,无声地在锦绣堆发着抖,气息微弱。然而他的眼神深处,却始终埋藏着不服输不忏悔的愤怒和憎恨。
“我真的是非常恨你啊……哥哥。”大司命看着自己的兄长,声音里也带着深刻的愤怒和憎恨,“我一早就该杀了你给阿嫣陪葬的。”
北冕帝转过头看着弟弟,眼神里似乎带着询问。
“你是真命天子,帝星照命,挡者披靡。我深懂星象,终究不
敢背天逆命,”大司命叹了口气,握紧了拳头,“我等了那么久,好容易才等到了今天——等到了你气数将尽的时候!现在,我杀你就如碾死一只蚂蚁。”
北冕帝在病榻上急促地喘息,看着自己的胞弟,眼神复杂无比。
然而,里面却并无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者哀求。
“你想求死,是不是?现在肉身已毁,非常痛苦,是吧?”大司命仿佛知道他的心意,却笑了一笑,结了一个印,印在了帝君的心口上,声音低沉,“放心,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了的——”
“至少,在影没有活过来之前,你,绝对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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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夜晚。远远地看到了大司命走下白塔,走向紫宸殿,偷窥的司天监急急忙忙地开了水镜,呼唤云荒大地另一边的主人。
然而,水镜那一头,青王影子却姗姗来迟。
王者的面容很疲惫,有些不悦:“怎么了?三更半夜的还要找我?莫非你找到时雨那个臭小子的下落了?”
司天监本来是想邀功,但还没开口就被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顿时结结巴巴起来:“还……还没有。”
“没用的家伙!”青王忍不住怒叱,“时雨那个不成器的家伙,早不跑出去晚不跑出去,偏偏这时候出去!最近叶城动荡不安,到处都是复国军乱党,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青妃娘娘也急得冒火,早就
派了缇骑四处去找了,”司天监连忙低声禀告,“目前雪莺郡主已经被找回来了,可是……皇太子却至今尚未找到。”
青王皱眉:“为什么雪莺郡主回来了,时雨却不见了?他们两个人不应该是在一起的吗?”
司天监小心翼翼地回禀:“根据郡主说,皇太子想看看没破身带着鱼尾的鲛人是啥样,非要赶往屠龙村猎奇。途中……途中遇到了复国军叛乱。慌乱中两个人就走散了——”
“猎奇!这倒是像那个小崽子干得出来的。”青王听得心里烦乱,“此事死无对证,那个白王家的丫头这么说,青妃也就信了吗?”
“娘娘请术士在旁,暗自用了读心术,证明了郡主说的是真话——郡主是白王的女儿,总不能把她抓起来拷问吧?”司天监低声,“而且,雪莺郡主和皇太子两个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也不会说假话。”
“唉……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王还是烦躁不安,“那个臭小子,就是不让人省心!偏偏青罡又在叶城之战里受了伤,帮不上忙,看来我得从属地亲自来一趟了。万一那小崽子出了什么差池……”
司天监连忙宽慰:“青王放心,皇太子一定吉人天相。”
“也是。”青王自言自语,“我已经请族里的神官看过星象了,时雨的命星还好端端的在原处呢。”
司天监连声道:“星在人在,可见皇太子还好好的呢。”
迟疑
了一下,司天监又道,“不过,帝君的病却越来越重,最近几天已经断断续续地陷入昏迷。属下觉得……王爷应该警惕。”
青王蹙眉:“警惕什么?”
“警惕大司命。”司天监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那么多年,大司命虽然看起来超然物外,可是其实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青王想了想,点头:“也是,那个老家伙和时影的关系一直不错,若不是他护着,那小子早就没命了——是该防着一点。”
“所以属下才斗胆半夜惊动王爷。”司天监压低了声音,“今天晚上,大神官的重明神鸟刚来过白塔顶上!而且,不止今晚,三天前就神鸟就已经来过了,大司命还随着神鸟出去了一趟——不知道两人在做什么秘密勾当。”
“难道那老家伙真的和时影勾搭成一伙了?”青王沉默地听着禀告,眼神飞快地变幻,“今晚重明神鸟往哪个方向去了?”
司天监想了一想,道:“九嶷方向。”
九嶷方向?时影见完了大司命,难道是连夜飞回了九嶷神庙?难道他也知道了帝君病情危急,急不可待地准备举行仪式,脱下神袍重返帝都?
“我知道了。我会处理这件事。”心念电转,青王霍然长身而起,吩咐,“给我赶紧的找到皇太子!把帝都和叶城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回来!”
司天监连忙领命:“是!”
—
和司天监谈话完毕,水镜闭合。
青王在北方的紫台王府里有些烦躁地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双头金翅鸟的令符,一直被锁在抽屉里——帝都的情况在急剧变化,已经脱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看来,已经到了不得不动用这个东西的时候了吗?
青王叹了口气,站起身,换上了一袭布衣,拍了一下暗藏的机关。那一瞬,桌子无声无息地移开,书房里竟然出现了一道秘道!
青王独自从密道里离开,甚至连最心腹的侍从都没有带。
穿过了长长的密道,不知道走了多久,青王出现在了行宫外的一个荒凉野外。空荡荡的荒野,野草埋没的小径旁边,只有一座歪歪扭扭快要坍塌的草棚,里面有欲灭不灭的灯火。
这个位于云梦泽的野渡渡口,因为平时罕有船只往来,荒废已经有些年头了,不知道被哪个流浪汉据为己有,当做了落脚点。
青王独自走过去,敲响了草棚的门。
“谁?”门内的灯火骤然熄灭,有人低声问,带着杀气。
“是我。”青王拿出了怀里的东西,双头金翅鸟的徽章在冷月下熠熠生辉。
“怎么,居然是青王大人亲自驾临?”门应声打开了,门背后的人咳嗽了几声,“真是稀客。”
青王也不啰嗦,开门见山:“我需要你们沧流帝国的帮助。”
“智者大人料得果然没错。”草庐里的人穿着黑袍,却有着冰蓝色的眼眸和暗金色的头发,正是冰族
十巫里的巫礼。
“智者?从未听过沧流帝国有这么一号人物。”青王愕然,忍不住又有些狐疑起来,“你们帝国里主事的,不一直是几位长老吗?”
巫礼摇了摇头:“从六年前开始,听政的已经是智者大人了。”
“什么?难道沧流帝国也发生政变了?”青王怔了一怔,忍不住讽刺地道,“!你也算是族里的长老之一,怎么就甘心奉别人为王?”
巫礼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却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道:“智者大人乃是上天派来引导我族的人,他洞彻古今,能力之卓越,远在我等碌碌凡人之上——有他在,正是沧流帝国的荣幸。”
“真的?”青王忍不住笑了笑,“几年不见,冰族居然出了这等人才?”
巫礼没有否认,只道:“智者大人说了,沧流帝国若要复兴,必须要取得青之一族的支持——所以只要殿下提出的要求,我们必须全力支持。”
青王手心握紧了那面令符,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替我除掉时影。”
“可以。”巫礼似乎早有心理准备,立刻颔首,“智者大人说了,只要青王答应合作,必然帮您夺得这个天下!”
青王点了点头:“告诉智者大人,我愿意合作。”
“如此就好。”巫礼肃然,“恭喜王爷,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青王双眉紧蹙,语气有些不安:“事情紧急,我希望你们能动作快一点——重明神鸟已经离
开了帝都,我估计时影很快就要回到九嶷山来了。”
巫礼想了一想,低声:“时影要走过万劫地狱、接受天雷炼体,才能脱下神袍,是不是?”
“是。”青王颔首,“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他顺利地脱下白袍,重返朝堂之上!”
“那倒是一个下手的最佳时机,”巫礼微笑起来,“放心,此刻我们的人已经在途中了。”
“什么?”青王震了一下,“已经在途中?”
“是。”巫礼傲然道,“西海到云荒路途遥远,不免耽搁时日——智者大人早就算到了今日,知道空桑会有王位之争、也知道青王会合作,所以一早就派了十巫出发了。”
“十巫?”青王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元老院?”
“是的,整个元老院都为王爷而来。”巫礼微笑,语气恭敬,“请您放心。智者大人卓绝古今,有他鼎力相助,殿下必然会得到这个天下。”
“是么?”青王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喃喃说了一句。
是的,不管那个智者是什么来头,就算是借助外族之手,也必须把时影这个心腹大患除掉!等得了这个天下,到时候再腾出手来、对付这些西海上蠢蠢欲动的丧家之犬也不迟。
想到这里,青王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南方的镜湖。
湖心那座白塔高耸入云,飞鸟难上,在冷月下发出一种凛冽洁白的光。那是云荒的心脏,所有权力的中心。
此刻,那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卷起,将整个天下都卷了进去!
第二十九章 镜湖大营
在云荒大地上风雨欲来的时候,镜湖深处却是一片宁静。
在月光都穿不透的万尺水底,巨大的水藻如同森林一般摇曳,鱼群穿梭其中。水藻的深处,隐约可见无数的营帐,帐子里涌动着淡淡的珠光,如同夜深亮起的千帐灯——这里是镜湖底下的复国军大营,空桑军队无法到达的安全所在。
忽然间,水流出现了微妙的变动,在营地门口守卫的鲛人战士警惕地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头顶的水波唰地向两侧分开,有一队人马飞速归来,如同箭一样射入水底深处。
“快看!是简霖!”守卫的战士认出了来人是谁,忍不住脱口惊喜大呼,“感谢龙神保佑,他们从叶城杀出来了!”
大营里的复国军战士们闻声而动,飞快地从帐子里冲了出来。
归来的战士个个伤痕累累,游过的地方水里弥漫着鲜血的味道,显然从重围之中杀出后都负了伤,在抵达之后精疲力尽。
“快……快去禀告长老!止渊……止渊大人……”简霖撑着身体,吐出微弱的话语,“他为了救我们……留下来断后……孤身陷入了重围!快……”
年轻的战士最终没能说完那句话,眼前一黑,便昏迷了过去。
—
简霖醒来的时候,正在被三位长老联手治疗。
泉长老摇了摇头:“简霖,你的伤不轻,这一两天必须静养。”
“多谢长老。”看到泉长老亲自出手为自己疗伤,年轻的
战士连忙撑起身感谢,顿了顿,冲口第一句话便问,“止渊大人……他回来了吗?”
听到那个名字,三位长老相互凝视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简霖心里猛然一沉,不敢再问。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泉长老开了口:“简霖,我们希望你尽快痊愈,返回云荒去执行下一个任务。此事关系重大,现在也只能落在你肩上了。”
刚刚从叶城突围,那么快就有下一个任务了?简霖心里微微惊讶,却只是一躬身,断然回答:“但凭长老吩咐!”
泉长老点了点头:“跟我来。”
三位长老依次站起身,穿过了湖底茂密的水藻,来到了一片空地上面。那一片空地位于镜湖大营的最核心位置,铺满了白沙,在深邃的水底发出奇特的淡淡的光,中心有一块巨大的白色石头。三位长老各自就位,伸出手,在水里凌空画了一个圆。
指尖闭合的瞬间,白石忽转,水底忽然出现了一扇门!
简霖倒吸了一口气,不敢出声询问。泉长老抬起手指,门应声而开,里面出现了一道往地下走的台阶——简霖加入复国军时日不短,却从不知道镜湖大营里居然还有这样的所在,不由按捺着心中的惊骇,一路沉默地跟随。
台阶不长,只有几十步就到了底。
令人失望的是,台阶的尽头并无洞天,只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不过一丈见方,用夜明珠点着微亮的光,毫无特殊之处
——让人吃惊的是,这个镜湖底下的房间,竟然是干燥的,没有丝毫的水,而是充满了空气!
那是一个和陆地上无异的、属于人类的空间。
简霖不由得震惊得倒抽了一口气:要在这云荒最深的水底留出这样一个地方,即便是小小一个斗室,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灵力,三位长老为何会在复国军内煞费苦心地留出这么一个秘密的地方?
泉长老推开门,对里面的人道:“让你们久等了。”
密室里的人应声回头。那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神色疲惫,一双眼睛却灵活如电,双手稳定如磐石,身边放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和药石。
简霖一惊:出现在这个镜湖底下密室里的、竟是一个人类?
“申屠大夫,你刚才辛苦了,先歇歇吧。”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温柔安静,“我来照顾这个孩子就好。”
“如意?”简霖认出那是叶城花魁,不由得惊喜交加,“你……你也已经从叶城脱身逃回来了?感谢龙神保佑!”
“简霖?是你?”如意也露出惊喜的表情来,“我身受重伤,在叶城的战斗正式爆发之前,就从密道回到了镜湖,经受了申屠大夫的治疗——我一直担心你们。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杀出重围回来了……我哥哥呢?”
“他……”简霖心口一窒,顿时说不出话来。
如意看到他的表情,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怎么?止渊他……他没有和你
们一起回来?他怎么了!”
“左权使他……他留下来断后,”简霖呐呐说着,只觉得喉咙发紧。一边说着,他一边看了看三位长老:回到这里的第一时间,他就向他们通报了左权使被困的信息——可是,为什么三位长老却还是站在这里、无动于衷?
“止渊,”泉长老忽地开口,一字一顿,“他已经战死了。”
“什么?”如意身体一晃,仿佛有一把刀瞬间刺穿了她单薄的身体,失声尖叫了起来,“战死了?不……不可能!”
同一瞬间,简霖也是如遇雷击,整个人一震!
“是的,止渊已经死了。”泉长老声音低沉,“在简霖一行回来之前,我们就收到了文鳐鱼传来的消息:叶城总督白风麟刚刚向朝廷上表请功,列举了此次围剿复国军的几大战功,其中有一条,就提到了诛杀左权使止渊——”
“……”如意眼神瞬地暗了下去,空洞如井。她颓然坐了回去,仿佛忽地被人一寸寸地击断了脊梁骨,再也站不起来。
简霖在一边,也因为震惊和哀痛而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如意抬手捂住脸,十指都在剧烈地发抖,喃喃,“他说让我先撤离,他突围后马上回大营和我汇合的!怎、怎么会……”
“他是为海国牺牲的。”泉长老叹息了一声,“放心,我们已经派出了人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的心夺回来。”
“心?”如意猛然一颤
,整个身体都静止了——是的,在海国的传统里,鲛人死了之后,他的心如果不能归于水中,他的生命就无法回归于碧落海。如今止渊战死于陆地,他的心并不能埋于黄土!
泉长老叹息:“止渊一生为海国而战,死后也应该回到故乡去安眠,怎能让那些空桑人把他留在云荒?”
“……”如意肩膀剧烈地颤抖,似乎怎么也无法接受亲人死去的事实,嘴唇颤了颤,似乎努力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个字都挣不出来。
泉长老低声安慰:“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他带回碧落海。”
“不。”如意忽然间咬住了牙,抬起头来,“让他留在云荒吧!”
三位长老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让止渊留在云荒吧!那才是他的心愿。”如意抬起头看着三位长老,眼眸里渐渐充满了泪水,哽咽着,“他……他一直在等待所爱的人转世、回到这个世间。我们……我们不能就这样带走他。”
“转世?”泉长老怔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愤怒,“那个赤之一族的女王?都过去上百年了的事了,何必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说?”
如意的声音轻微却坚决:“他是我哥哥,我知道他的心意。”
“不可以!止渊是堂堂的复国军左权使,我们鲛人的英雄!”长老被触怒了,厉声,“他是为了海国战死的,我们不能把他留给空桑人!”
“你们不能为了让他成为‘海国的
英雄’、而把他的心夺走!止渊他对我说过无数次,想要等待赤珠翡丽的转世……”如意眼里渐渐有亮光,锐利如剑,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必须守护他的遗愿!”
她重伤方愈,此刻一说到激烈之处顿时咳嗽起来,有点点嫣红飞溅而出,染红了地面。简霖连忙上去搀扶,另外几位长老想要说什么,却被泉长老抬手止住。
海国的长老凝视着如意,眼神复杂,似乎在斟酌着什么,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如此强烈反对,这件事就此作罢。我尊重你的意见,如意——希望你好好养伤,早日恢复。”
“就是说嘛,何苦为了去世的人伤了和气?”旁边的申屠大夫一直装聋作哑不想搀和复国军内部的事情,此刻听到这种话,连忙上来打圆场,“如意,你看你伤还没好呢,这么动气干嘛?还不快点喝药?”
如意感激地看了一眼大夫,从他手里接过药喝了几口,咳嗽平了下来,半晌才开了口,声音艰涩无比:“止渊他……他是怎么死的?”
“没有人亲眼见到他的死。”泉长老低声,摇了摇头,“止渊出身高贵,身上有着仅次于海皇的武神将血脉,就算是影战士也伤不了他——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被大神官所杀。”
“大神官?时影?”如意身体猛然绷紧,显然是触及了极痛苦的回忆,脸色唰地苍白,厉声
,“那个恶魔!我……我要杀了他!”
她哭得全身发抖,三位长老在一边默然看着,眼神哀伤——这个看似柔弱无骨的女子其实有着钢铁一样的性格,哪怕是落在了大神官手里遭到酷刑也始终不曾失态,但此刻却已经完全崩溃!
“唉,不要哭了,美人儿。对渊来说,这样的死法也算求仁得仁吧?”倒是一旁的申屠大夫听不下去,叹了口气,“我和他相交数十年,是知道他的想法的。这个结局不算差。”
和左权使相交数十年?这个人又是谁?简霖愣了一下。
“申屠大夫是我们的人。”仿佛看出了他的惊讶,泉长老开口解答了他的疑虑,“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屠龙村秘密地帮助复国军行动——这件事很机密,原本只有止渊才知道,如今,也该让你知道了。”
这个大夫是自己人?可他分明不是鲛人,而是个中州人!
“怎么,不相信吗?”看到简霖疑惑的表情,申屠大夫咳嗽了几声,“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救过的鲛人,比宰过的还要多呢。”他上下打量了简霖一眼:“你的腿剖得很好,又长又直,下肢和人类一样有力——这么标准的破身手法,说不定也是我当年操刀做的呢!嘿嘿。”
“……”简霖脸色一变,一时间无法答话。
这样的刽子手,居然会是左权使大人的朋友吗?
“好了,别说这些了。”泉长老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有些焦虑地开口,“快告诉我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孩子?简霖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在如意身后的榻上,果然躺着一个昏迷中的孩子!
那是一个瘦小的鲛人孩子,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有着美得惊人的脸。然而,身体却如同一个破碎了的布娃娃:瘦骨嶙峋的小小身体上伤痕遍布,不知道是多少年承受虐待的烙印,腹部被剖开了,那一道巨大的伤口还在渗血。
简霖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脸上色变,狠狠看了申屠大夫一眼——是谁把这个孩子弄成这样的?是不是就是这个屠夫?
“唉,第一次遇到那么棘手的病人!”申屠大夫经过几天的日夜救人、已经接近精疲力尽,手里的银针发着抖,“我已经出尽百宝,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了:封住了穴,内服外敷,把药量用到最大,还是压不住他身体内部的恶化。唉,这小娃儿……是中了邪了啊!”
泉长老失声:“你说你几天之前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不还是好好的吗?为何忽然病得这么厉害?”
“大概是因为在战场上临时动了个刀子吧。”申屠大夫叹了口气,“在星海云庭里得知这个孩子在赤王府之后,止渊大人让我不计代价把他带回来。叶城战火初起,他怕我被连累,便让我先离开屠龙村寻找这个孩子,再设法把他带回镜湖大营交给诸位长老——”
说到这里,他顿了
顿:“可是等我找到他的时候,这个孩子被朱颜郡主背着,全身发烫,已经快要死了——我只能当机立断,在战场上就给他动了刀子、把肚子里的那个东西给剖了出来。”
动了刀子?简霖看了一眼昏迷的小鲛人,发现他的腹部果然有一道极大的伤口,虽然被包得严实,还是在不停渗出血来。
“临时在战场上动刀子,又遇到这么一个鬼胎,原本是十死无生的事,”申屠大夫摸了摸额头,露出侥幸的神色,“幸亏那时候朱颜郡主身上还带着一枚龙血古玉,在最后关头发挥了作用……不然这孩子早就死了。”
龙血古玉?那不是本族自古相传的神器吗?怎么会在那个朱颜郡主身上?简霖心里暗自吃惊,然而泉长老却脸色不变,似乎早已知晓是止渊私自将神器赠与了外族,只是皱着眉头问:“那真是天意了——这孩子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症?为何如此诡异?”
“看到这个东西了吗?”申屠大夫从榻边拿出一物,展示给长老们,“这可是万中无一的‘镜像孪生’啊!”
简霖愕然,细细看去。那一瞬,忍不住脱口惊呼!
在那个包袱里的,竟然是一个胎儿!
只不过比巴掌略大,小小的脸皱成一团,一对小拳头只有人的拇指大,紧紧攥在一起——诡异的是,这个小胎儿的脸、竟然和榻上昏迷的孩子一模一样!美丽无比,看上去简直像一个精
致的玩偶。
——只是那个玩偶是破碎的,已经被人砍了好几刀。
三位长老看着这个小小的肉胎,神色变得极其严肃,似是看到了极其不祥和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们也知道这东西的邪恶吧?”申屠大夫喃喃,“虽然剖出来了,但那种黑暗的力量还残留在这个小家伙的身体里,侵蚀着他的血肉。”
泉长老皱眉喃喃:“这肉胎已经剖出来了,怎么还会这么毒?”
“这是血脉的共生,它和宿主之间的联系、不会因为一刀斩断后就完全消失。”申屠大夫疲倦地说着,“你看,那个小东西也还活着呢。”
活着?简霖心里升起了疑问,忍不住靠近了一点那个胎儿——然而他刚刚靠近,那个胎儿却忽地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真的是活着的!简霖大吃一惊,下意识想要退开。然而,那个胎儿的眼睛是幽幽湛碧色的,如同一口古井,令他的视线一旦对上就再也挪不开。
恍惚中,他觉得那个胎儿竟然对他笑了一笑。
那个笑容极其无邪,有着难以言喻的魔力。在那样的注视之下,简霖竟是身不由己地抬起了手,想去轻轻抚摸那个胎儿。
“别碰!”那一瞬,申屠大夫失声惊呼。
简霖只觉得手指一痛,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一缩手,竟然将那个小头颅给带了起来——那个胎儿,竟然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小心!”泉长老一声厉叱
,瞬间抬起手,啪的一声将那个胎儿打落在地上,“快退开……别碰它!”
那个小小的胎儿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嘤嘤痛呼,皱着眉头大哭起来,声音如同夜枭一样诡异,听得人冷汗直冒。简霖的神智转瞬清醒,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看到自己的食指上面留着牙印,有两点细细的伤口,血涌如泉,竟是带了诡异的黑气!
“过来!”旁边的申屠大夫拿起了一把小小的柳叶刀,捏住了他的手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得马上处理掉。忍着一点吧。”
刀光一闪,瞬间将他手上的血肉剜去了一块!
“……”简霖硬生生忍住了痛呼,不可思议地看向了地上——是这个小东西咬了自己?这么小的胎儿,居然就长出了牙齿?!
仿佛知道他看过来,那个婴儿忽然顿住哭泣,咧嘴对着他笑了一笑:柔软的粉红色舌头旁有白森森的牙齿,细小如米粒。
简霖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怪胎呗。”申屠大夫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这么歹毒的小东西,差点把老子害死……到了这里还不肯安生。”
“是……从这个孩子的身体里出来的?”简霖皱眉看了一眼榻上昏迷的苏摩,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这一切,“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孩子还有救吗?”
泉长老点了点头,看向简霖:“这就是我叫你来这里的原因——
我想让你带着这个孩子去一趟苍梧之渊。”
“苍梧之渊?”简霖愕然——他当然知道那是龙神被困的地方。
七千年前,星尊大帝挥师入海,灭亡海国,用辟天长剑劈开地底,将龙神囚禁在了苍梧之渊深处。在那千尺深的地底,黄泉之水涌出,从无活人可以进入,他又要如何才能把这孩子带到那里?
泉长老沉声吩咐:“你去苍梧之渊,呼唤龙神出现。”
“我?”简霖愕然,“以我的力量,怎能呼唤龙神?”
泉长老伸出手,掌心是一枚玉环:“带上这个。”
——那个玉环似玉似琉璃,半透明,里面隐约有一道红色在流转,如同被封住的血色,竟是和朱颜随身佩戴的古玉一模一样。
“这里面,封印着七千年之前的上古龙血。”泉长老解释,“这玉环本来有一对,分别给了左右权使——其中一枚已经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你持着剩下的这一枚去苍梧之渊,击碎古玉,将血滴入黄泉,便能惊动龙神现身。”
“好。”简霖断然领命,看着手心里的古玉,迟疑了一下,又问,“万一龙神不出现,又该怎么办?”
泉长老眼神转冷,道:“如果龙神不肯救,那说明这个孩子就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简霖震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当他们几个人说话的时候,忽然动了一动,蜷曲的小身体猛然颤抖,模
模糊糊地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喊“阿娘”。
“不怕,不怕,”一边的如意连忙站起身,将孩子抱入怀里,柔声安慰,“如姨在这里……不要怕。”
那个孩子在她的怀抱里挣扎了一下,竟然又重新安静了。
泉长老叹息了一声:“当这个孩子还在叶城西市的时候,如意照顾了他很长的时间——这一次,她也会和你一起去。”
“是。”如意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却看到刚平静下来的孩子又挣扎了起来,模模糊糊喊了一句姐姐。
“又喊姐姐了?”泉长老的脸色忽然沉重了起来,语气也冰冷,“这孩子嘴里的姐姐,难道是赤之一族的那个小郡主?”
“是啊,那个郡主对这孩子可好了……不惜冒着枪林弹雨送他就医——这等情义,就算同族也难能可贵。”申屠大夫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总之,空桑人里也有好人。”
听到这样的话,泉长老的脸色更加肃然。
“真是海国的不幸。”沉默许久,泉长老却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我们找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不该让他流落在云荒那么久,到最后,竟然还叫空桑人姐姐!”
三位长老默然无语,脸色都不大好。
申屠大夫叹了口气,把手一摊:“你们就别为这点事发愁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稳住这个孩子的伤势,救回他的命——好了,我的活儿干完了,快把这
次的账给我结了吧!”
他不客气地伸出手去:“这回我可是提着脑袋替你们复国军卖命的,价钱可一分都不能少。”
“……”泉长老看了一眼这个只看钱的屠龙户,“你放心。”
“只要金铢,不要银票,也不要鲛珠。”申屠大夫眼睛一转,瞟了一旁的如意一眼,忍不住又油嘴滑舌加了一句,“如果没有那么多现钱,也没关系,只要如意肯陪我……”
他的手刚伸过去,就被如意啪的一声狠狠打到了一边,转头就从箱子里拎出来一大袋子沉甸甸的金铢,扔到了他面前:“一万金铢在这里!还不赶快领了给我滚?”
“呵呵……不愧是叶城花魁,出手大方。”申屠大夫吃力地拎起那一大袋子金铢,笑了起来,“可惜,如今叶城我也回不得了——那个小郡主要是发现这孩子没回王府,估计会到处找我要人。”
“我们会派人送你去息风郡,先躲一阵子避避风头。”泉长老沉声道,安排好了后面的事情,“有什么需要,我们日后还会联系你。”
“别别!求你们,这一年内别再来找我了。”申屠大夫眉开眼笑地数着钱,嘴里却道,“空桑人追查得紧,最好暂时切断联系、以保平安——否则,我一旦被抓,可熬不住刑求,少不得把你们全招供出来。”
泉长老默然看了他一眼,隐隐有杀气,对方却只是嬉皮笑脸。
“其实吧,”申屠大夫站起
身来准备走,忽然露出了正经的表情,叹了口气:“这些年来,看着你们打了那么多的仗,死了那么多的人,就算身为一个空桑人,我也是希望你们能早日复国。”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一把老骨头,估计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如意的眼眶红了一下,连忙将这个人送了出去。
“我走了,你可要保重。”申屠大夫回过头,看了一眼老熟人,语气里没有油滑,只有诚挚,“我一把老骨头,这辈子估计是没有一亲芳泽的指望了——在我死后,你也要好好的活着,再美上个几百年。”
“去去,”如意哭笑不得,连忙将他带出了大营,“快回去花你的钱吧!”
当医生走后,泉长老看了看昏迷中的孩子,摇头:“既然连申屠大夫都说治不好,看来是耽误不得了,得早点出发。”
“是。”简霖立刻道,“属下这就带他去苍梧之渊,求助龙神!”
“一定要小心,”泉长老叮嘱,“不要走陆路,从镜湖水底潜行,从北溟口沿着青水可以直接抵达九嶷山下的梦魇森林——那里离苍梧之渊很近,密林里虽然有女萝,却不会攻击我们鲛人,走这条路线比较安全也比较迅速。”
“是。”两人齐齐躬身领命。
“姐姐……姐姐……”直到被带离镜湖答应,那个孩子还在昏迷中喃喃地叫着,瘦小的身体佝偻成一团,细小的手指痉挛着,似乎想要去抓住什么。
然而,却什么也抓不住。
第三十章 九嶷烟树
当苏摩还在镜湖水底的复国军大营里陷入昏迷的时候,朱颜却已经飞到了云荒的北部。
新雨后,遥远的九嶷山麓腾起了漫漫的薄雾,如同一匹巨大无比的纱帐,将刚刚落在山峦上的白鸟和少女一起笼罩。
“师父呢?”朱颜脚尖刚沾地,就忍不住问,“他在哪?”
重明神鸟从帝都万里飞来,精疲力尽,不耐烦地了一下羽毛,将背上的少女震了下去,似是清理了落在身上的不洁之物似地,翻起四只血红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朱颜知道它恨自己,顿时垂下头去。
暮色之中,遥远的山顶神庙远远地出现了几点亮光,重明神鸟咕噜了一声,扑扇着翅膀沿着山道往上飞掠。朱颜立刻拔脚追去。
一路上都不见一个人。如此空旷的九嶷山,几乎是见所未见——果然,大司命为了隔绝外人,已经提前让人将这里的所有神官都调开了。
重明神鸟飞了一路,终于在大庙的传国宝鼎之前翩然落下,回头看了她一眼,四只眼睛里的表情竟然各不相同,似是愤怒,又似是期盼。
“怎么?”朱颜喘着气,“师……师父在里面吗?”
大殿里面黑沉沉的,只有几点遥远的烛光,无数帘幕影影重重,看上去深不可测。然而重明神鸟低下头来,用巨喙不耐烦地推了推她,示意她往里走。
被那一推,朱颜心里骤然恍惚:这个场景,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现过
一次?是的,那时候师父还在石窟里独坐面壁,那时候她还只有七八岁……那时候,重明也曾这样催促着她走进去和那个人相见。
一切都一模一样。可是,这一次,重明的眼里却只有憎恨。
朱颜心里百味杂陈,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半掩的神庙的门走了进去。沉重的金丝楠木大门被推开,发出了一声悠远的回响。
“有……有人吗?”朱颜探头进去,开口。
没有人。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只有祭坛前的灯还亮着,影影绰绰。她以为自己一推门就会看到满身鲜血的师父,为此鼓起了全部的勇气——然而,九嶷神庙里什么都没有,大司命不知道将师父安置在了何处。
她直走到最里面才停住,抬起头,看着巨大的孪生双神。
距离自己上一次离开这里,都已经过去五年了吧?
那时候,她跟着师父从苍梧之渊里脱险,九嶷神庙却忽然发出了逐客令,要把刚满十三岁的她即刻送下山去。她当然不肯,在神庙里哭哭啼啼,死活不肯放开师父的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错在哪里。
“阿颜,你没犯什么错,只是时间到了而已。”站在神像下,师父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复杂,,“一切聚散离合都有自己的时间——而我们的缘分,在今日用尽了。”
“不会的!才没有用尽呢!”她气得要死,大声抗议,“我们的缘分一辈子都用不光
!”
“一辈子?”师父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不可能的。”
在山下被送上马车的时候,她哭得伤心欲绝:“师父,你……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他沉默了一瞬,终于点了点头。
“说话一定要算数啊!”她喜出望外,破涕为笑,“西荒其实一点也不苦寒,有很多好玩好吃的!等你来了,我一定带着你好好的四处逛一圈!对了,我还可以让你见见渊……他可好了!”
然而,她叽叽喳喳地说了那么多,师父却一直没有回答。少神官的眼神辽远,只是沉默着抬起手、将那一支晶莹剔透的玉骨插入了她的发间——那样温柔的眼神,她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
可是,师父骗了她。
自从她离开九嶷后,一别五年,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每年都在天极风城翘首以待,他却从未兑现过那个诺言——
第一年,她早早准备好了美食华车,射猎游宴,可一直等到了大雪封路,他并没有来,也没有解释为何失约。
第二年,她忍不住写了信托父王带去九嶷山,以赤王的名义正式邀请他来西荒。然而,少神官却推说神庙事务繁忙,婉言谢绝。
她气得要死,砸坏了父王最喜欢的大刀。
第三年,她气头过了,顾不得面子,又巴巴地写了一封信,让纸鹤传书送去了九嶷,热情洋溢地催促师父来天极风城。然而,那一年他回信说刚刚当上了大神官,无
法分身下山。
第四年……第五年……
渐渐地,即便单纯如她,也明白师父是不会来看自己了——在她离开后,那个孤独地在深谷里修行的少年再次重新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并不想因为她而走出那座深谷。
她有些难过地摸了摸发间的玉骨:要不,等明年空了,自己干脆去一趟九嶷看看他?免得师父一个人在那里,那么寂寞。
然而毕竟年纪小,她往往只想了那一瞬,便又把这个念头放下了。少女时代的她是喜欢热闹的,回到王府见到了昔年的伙伴们,便天天呼朋引伴,在大漠上纵鹰走马,打猎游乐,玩的不亦乐乎,只恨时间不够用,哪里还顾得上跑回千里之外去见师父?
更何况,是他自己不肯来吧?他刻意地避开了她,不肯再见她了——光这一点,令人想想就觉得丧气,她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
于是,到了第五年,她干脆连信都懒得写了。
她想,或许他早就忘记自己了吧?
那么多年来,在她的心里,师父的形象一直是高远而淡漠的,如同山顶皑皑白雪,云间皎皎冷月,令人可望而不可亲近——可是,那样冷冰冰的人,又为何会在生命的尽头,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呢?
“我很喜欢你,阿颜……虽然你那么怕我。”
他最后的话如同刀锋,直插心底。
五年后,朱颜独自站在神庙里,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是的,不能再去想
了。每次想起那个清晨废墟里生离死别的场景,她的心就仿佛被撕裂成两半。
“不要哭,这真的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们之间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这一世从此两不相欠。等来世……”
等来世什么?等来世再见?
不!她才不要什么虚无缥缈的来世!灵魂可以流转不灭,而人,却只活这一世!下一世的她,就如这一刻流过的水一样,都再也不会是同一个的模样——她只要活在这一生,守住最重要的人。
无论如何,哪怕舍了性命,她都要把师父救回来!
想到这里,朱颜终于瞬地抬起头来,看着神像,默默地握紧了袖子里的那一页写着星魂血誓的纸。
神像前灯火辉煌——那是九嶷神庙用来镇山用的七星灯,传说是空桑开国之主星尊大帝留下的,上面七盏灯分别象征了空桑六部和帝王之血。
可是,此刻,灯已燃起,可神庙却空无一人。
朱颜手指交错,在袖子里结了个印,小心翼翼地往灯下走了过去。然而刚往里踏了一步,一声轻响,七星灯悄然转动!
巨大的古铜色的灯台,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开始动了起来,一支一支伸出来的灯如同一支一支的手臂,在虚空中缓缓展开。七支烛台上,点燃着七支蜡烛,每一支烛的焰心里都似乎跳动着什么迥异于灯火的东西。
朱颜凝神看去,忽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是的!灯里跳跃的不是烛火,而
是七缕淡淡的光——那,竟然是人的七魄!
难道是大司命用术法将师父的七魄封在了这七星灯上?可是,若七魄在此,三魂又在何方?
想到这里,她骤然抬头,看到了创世神手里的莲花。
莲蕊之中,有光华流转,三缕白光缠绕在一起,微微明灭。
朱颜吸了一口气,忽然明白过来:这座神庙里的三魂七魄,难道正是师父的?可是,师父的人呢?他又被安放在了何处?
寂静中,创世神的黑眸和破坏神的金瞳静谧地注视着这个来到空旷大殿里的女孩,似乎带了一种平日没有的神秘莫测的表情。
朱颜和神像对视了片刻,心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阿颜,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有力量。记住:只要你愿意,你就永远做得到、也永远赶得及!”
是吗?只要愿意,就永远做得到、也永远赶得及?
这一刻,朱颜再也不去想其他,心静如水,在结界内盘膝坐下,在七星灯的照耀下,展开了手心里那一页薄薄的纸。
这一页纸,乍一眼看上去是空白无一物的。
但是,当她闭上眼睛,开了天目来凝视之时,纸张上便有二十八个字浮现了出来。奇怪的是,每一个都是她所不认识的。细细看去,那些字居然都是由无数个极其细小的字组成,当她凝视着这一页薄薄的纸时,这些字仿佛瞬间活了,历历浮现出来,一变十、十变百,转眼无穷无尽,宛如苍穹中
漫天的星斗,忽然降落,飞速地运行!
她用心目观看着这一切,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已经看过一次这样的情景,现在第二次看到,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几乎支撑不住——很难描述那一瞬的感受:在她张开心目的刹那,就犹如早慧的孩童乍然抬头看到了茫茫宙合,瞬间觉得自己的力量极其微小,仿佛被巨大的呼啸牵扯着,几乎要在苍茫的虚空下瞬间迷失!
那是微小如芥子的个体、面对无穷无尽苍穹时的茫然。
在晕眩之中,朱颜竭力凝视着那些无穷无尽变化着的小光点,细细地辨别着,忽然怔了一下:这些光点的组合和聚散,岂不是和天上的星斗一模一样?
再下一刻,朱颜忽然明白过来:书写在纸上的,并不是二十八个字,而是二十八宿。是穹窿之下,代表了所有星辰的二十八宿!
“以己之魂,与众星结盟。以血为引,注入三垣二十八宿,控众星之轨。月离于毕,荧惑守心。魂魄游离于星宿,念力及于天地,便可改星轨,逆生死。”
那一刻,那些批注上的语句,她都顿时明白了过来。
朱颜双手结印,放在胸口,用离魂术将自身的三魂七魄释放了出来,用心魂连接着那些在遥远虚空里的星斗,从东宫青龙位所属七宿开始一个个掠过:角、亢、氐、房、心、尾、箕……然后,是南宫朱雀位,西宫白虎位,北宫玄武位。
最后
,是太微、紫微、天市三垣。
漫天的星斗,被她的念力逐一掠过。她用全部的心魂感受着这苍穹的变幻、双手在胸口飞快地变幻,结印,渐渐开始和星辰共鸣、牵引星辰的轨迹——这是极其艰难的过程,每一颗星的联结都需要付出全部的精力。她感觉自己掠过诸天星斗、三垣二十八宿,渐渐和整个星空合二为一。
最终,她向着那一颗黯淡的星辰而去——那是师父即将陨落的命星。
然而,就在她即将接触到命星的关键一瞬,忽然有无数锐利的光从天而降、刺穿她的身体!
她的魂魄被击中,下坠。朱颜全身猛然一震,睁开了双眼。散开的魂魄从星空里唰地一声回到了身体,她整个人往前一倾、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不行……还是不行!以目下她的力量,还是不能驾驭那些星辰!
朱颜在地下吃力地撑起了身体,抬起头,看向高处——夜空群星依旧璀璨,在原位置上一动不动,冷冷俯视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凡人。
就算是螳臂当车、蜉蚍撼树,她也要试上一试!
朱颜默然擦去了唇角的血迹,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重新开始结印——这一次,她想试试从南宫朱雀位进入星野,看看是否能最终抵达。
然而,不到三个时辰,她再次被星辰的力量击倒,再次呕血,再次爬起……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直到星辰从天幕里隐去,白昼降临,才精
疲力尽地倒下,一动也不能动。
空荡荡的九嶷神庙里,只有孪生双神垂下眼帘,静静凝视着这个一次次不停努力的少女,金瞳和黑眸静谧如日月。
昏暗的神庙里,一阵微风拂过,有白影降临。重明神鸟穿过帘子,化成了雪雕大小来到了神庙里,停在了七星灯上。神鸟垂下头看着地上精疲力尽的朱颜,血红色的四只眼睛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咕哝。
它落在了朱颜身上,忽然伸出头,狠狠啄了一下她的耳垂!
“哎呀!”半昏迷的人从剧痛中惊醒,刚撑起身,忽然间有一物从衣襟上掉落,却是一串朱红色的果子——形似葡萄,发出奇特的香气,在黑暗里发出淡淡的红色光芒。
“梦华朱果?”朱颜怔了一下。
这是生长在梦华峰上的珍奇灵药,只出现在被穷奇守护的悬崖上,吹天风、饮仙露,一百年才得结一次果,是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东西。师父昔年为了考验她的修为曾经让她独自上山去采药,她被穷奇围攻,差点从崖上摔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了过来:“四眼鸟,这是你去采来的?”
重明咕哝了一声,翻了翻白眼——那一瞬,朱颜发现它的右翅下面有一点殷红的血痕,似是被什么东西抓破了。
“你被穷奇伤了?”她吃了一惊,“要不要紧?”
重明没有理睬她,只是用喙子将朱果往她面前推了推,用血红色的四只眼睛恶狠狠地瞪了她
一眼,发出一声咕噜,似是催促和警告,然后头也不回穿过重重帘幕飞走。
外面的天光已经亮了,九嶷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宛如仙境。
她将朱果放入嘴里,瞬间化为一股清流,补充着元气。
是的,师父也说过:她其实比她自己想象的而更加强大,任何事只要她想做,就一定能做得到、也一定能赶得及!
——师父说的话,从没有错过,是不是?
———————————
当赤之一族的小郡主在云荒最北端的九嶷山上苦苦修炼,想要逆转星辰的同一时刻,叶城的赤王府行宫却是一片慌乱。
前些日子的复国军叛乱里,朱颜郡主在半夜不声不响地离开,过了十几天一直不见归来。总管打发了许多人出去,几乎把叶城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找不到郡主的下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在这样紧急关头,赤王偏偏又回来了。
“一群废物!”赤王咆哮如雷,须发皆张,“明明吩咐了让你们看好她的!居然还会被这个小丫头给跑了?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都拉出去斩了!”
“王爷饶命!”丫鬟侍从们顿时黑压压跪了一大片。
仿佛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地暴怒,真的动怒杀人,赤王吩咐管家继续找人,扭头便出了府邸。他没有带上一个侍从,独自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熟门熟路地穿行,甩掉了一切身边的人。
等再度出来时,眼前豁
然开朗,已经是白王行宫的后院。
“赤兄,等你好久了。”房间深处赫然已经坐了一个人,却是白王亲自在此处等待,阖起了手里的书信,“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大司命刚刚已经获得了帝君的旨意,许可时影辞去神职。”
“是吗?还真是有本事。”赤王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句,“但那小子就算不当神官了,也未必肯回来当皇帝吧?有个屁用。”
“赤兄今日为何如此急躁?”白王有些愕然。
“我女儿不见了!”赤王咬牙,“找了这些日子都没影儿,你说急不急?”
“原来又是为了小郡主?赤兄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白王叹了口气,不得不先放下正事,好言好语安慰同僚,“令千金不是普通女子,术法造诣高深,一般人伤不了她;她又没有什么宿敌仇家——如今出走,大概不过一时贪玩罢了。赤兄不用太过担心。我马上让风麟亲自带人出去好好找找。”
赤王叹了口气:“多谢了。”
“不必谢,”白王笑了一笑,“迟早是一家人。”
“唉,现在别说这个,”然而赤王一听到这句话却是烦躁不已,“我都担心那丫头是得知了两族联姻的消息,所以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上次她就逃了婚,这次再让她嫁给白风麟,只怕又……”
听到此话,白王脸色不由得有些不悦,语气淡淡:“我家风麟虽然愚钝,好歹也是白族长子,如
今叶城的总督……配令千金,也不算辱没了吧?”
“不算,当然不算。”赤王性格粗豪,说话不注意细节,此刻明白同僚动怒,才连忙道,“只是我那女儿顽劣不堪,哪里肯听我的话?如果她一怒之下又离家出走,在外面遇到什么不测……”
“放心,”白王安抚同僚,“郡主多半是想偷偷出去玩一圈,等过几天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可现在不同以往,复国军造反,到处杀机四伏啊,”赤王又焦躁起来,“你看,连皇太子都在这一次动乱里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外头流言四起,连你我都被牵扯了进去。”
刚说了这句话,赤王又停了下来,满腹疑虑地看了一眼白王。
在不久前,喜好玩乐的皇太子时雨偷偷出宫,带着雪莺郡主去叶城微服私访,不巧却遇到了复国军动乱。混乱中,雪莺郡主和皇太子走散了,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叶城总督府,然而皇太子却再也没有出现。
宫内流言纷起,其中更是有一种说法,暗示是白王从背后操纵了这一切,而最近和白王走得近的赤王也不免被扯了进去。赤王性子急躁,自然觉得冤枉,然而白王却是气定神闲,竟是对流言不以为意。
“火炮不长眼,当时叶城那么乱,皇太子又没带随从,出事也是有可能的。”白王叹了口气,眼神忽然微妙地变了一下,“说不定,青王他们是再也找不到
皇太子了。”
“什么?”赤王大吃一惊,“你……你到底知道一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白王笑了一笑,“但我有预感。”
“预感?”赤王一时说不出话来,“难道是你……”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白王立刻摇头否认。
“那就好……那就好。”赤王松了一口气,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如果你真的直接对皇太子下手,那也太胆大妄为了一些。万一……”
“万一?”白王看了同僚一眼,眼神却是锋锐如刀,“如果我真的做了此事,赤兄难道临阵退缩了?”
这句话说得厉害,赤王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我们是同一条船的人,哪能再有退路?——只是如此行事也实在是太危险了,直接干掉时雨,把青王兄妹逼到绝处,不知道会有怎样结果。”
白王笑了笑,语气深远:“那就逼一逼,看看结果?”
赤王沉默,只道:“可雪莺她那么喜欢皇太子……”
“那又如何?我又不止她一个女儿。”白王声音平静,冷冷道,“本来她是要嫁给时雨做空桑皇后的,如今时雨不见了,我另外给她找个夫婿就是——听说紫王的内弟新丧了夫人,还没续弦。”
“雪莺郡主和皇太子自幼青梅竹马,怎么肯另嫁他人?”赤王听得这种安排,不由得摇头苦笑,“嫁给紫王的内弟?他都快五十了吧?……换了我,可舍
不得让自己的女儿遭这罪。”
“赤兄统共只得一个女儿,难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白王笑了笑,语气却颇不以为然,“身为王室子女,本来就该有当筹码的觉悟。就算是你和我,当初的婚事、难道也是自己做主的吗?”
赤王怔了一下,顿时哑口无言:自己少时为了父母之命,不得不让朱颜生母委屈多年,直到正妃去世,才能把心爱的女子扶正。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我们自己当年也吃过这样的苦,所以更不能让现在的孩子们受这等委屈……”
“是么?”白王听得同僚这等语气,忍不住失笑,“没想到赤兄一介轩昂大汉,内心居然如此细腻?朱颜郡主是积了多少福,才投胎到你家……”
两位王者在内室书房低语,一个刚要进门的妙龄少女在门外听着,渐渐全身发抖,用手绢捂住嘴巴、掉头往回便走。出门没几步,眼里的泪水便直流下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位嬷嬷正在四处找她,此刻看到哭倒在蔷薇花架下的少女,连忙上来道:“雪莺郡主,你刚刚从乱军里回来,身体还没好呢,怎么就起来到处走了?地上这么凉,快起来——别让王爷王妃担心。”
“担心?他们才不管我死活呢!”雪莺郡主头也不回地往里走,用手绢擦着眼角,哽咽,“横竖是个死,不如今日死了算了!”
“郡主莫哭郡主莫哭,
哭肿了眼睛就不美了。”嬷嬷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只能连忙赔笑,挑着她爱听的事儿说,“你看,今儿中州那边的珠宝商又来了,据说有极好的羊脂玉,其中有一只镯子正好可以和郡主手上那一只配成一对儿——要不要去看看?”
雪莺郡主从小喜欢玉石珠宝,每次心情不好,白王只要送女儿一堆首饰便能令她破涕为笑。她听嬷嬷说到这儿,果然渐渐止住了啼哭。然而,当嬷嬷以为郡主心情好转时,却见她忽地一跺脚,摘下手腕上的镯子,狠狠地砸了下去,哭道:“什么一对儿?谁稀罕!死了算了!”
“哎哟!”嬷嬷大吃一惊,连忙扑过去抢,“这可是上万金铢的镯子呀!”
哪里来得及?只听叮的一声,连城之宝瞬间破裂。
嬷嬷心疼得呼天喊地,而雪莺郡主定定站在花园里,想着父王说过的话,想着不知下落的恋人,握着手绢,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恨不能立刻逃离了这个王府——可是,她不是朱颜那样有本事的人,被重重高墙包围着,没有翅膀,又怎么能飞得出去呢?
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她了。她……是宁为玉碎?还是为瓦全?
第三十一章 星图之变
然而,雪莺不知道的是,此刻她心目中最有本事的朱颜,却正在遥远北方的九嶷神庙里、陷入了空前未有的绝望和无力之中——
又一次失败,三魂七魄从满天星图之中被震了出来,唰地回到躯体之中。每一次魂魄的游离和重聚都会带来万箭穿心一样的剧痛,朱颜再度跌倒在了神庙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撞在灯台角上,磕出了淋漓的鲜血。
“还……还是不行吗?”她喃喃地抬起手,擦去了渗出的鲜血,感觉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手指在剧烈地发抖,连抬起来都非常吃力,更不要说结印了。
这些天,她将自己关在神庙里,日夜不休地用星魂血誓来操纵星辰,试图改变星轨——然而接踵而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每次当她用心魂融入天宇,让自己的力量刚刚抵达三垣、试图开始推动星野变幻的时候,所有的灵力便已经枯竭,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的那颗星辰就在不远处、却无法抵达——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她却始终闯不过那一关!
一百多次的尝试,没有丝毫的进步。
难道,真的如同大司命所说,如果能力不够、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掌握星魂血誓,反而会被禁咒反击?她在大司命面前夸下海口,却没料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能在这短短的几十天里掌握这最深奥的咒术。
她太高估自己,师父也太高估她了。
朱颜匍匐在神庙
的地上,微微发抖,抬起头来看着神像——七星灯还亮着,莲花里的三魂流转,七魄凝聚,纯净而安详。
已经快一个月了,中阴身的期限即将结束,自己如果还是无法突破,这三魂七魄便就要溃散,就来不及救回师父的命了!
一念及此,她身子猛地一颤,竟吐出一口血来,眼前顿时全部黑了下去。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风在悄然流动,有一道白影掠来。
重明神鸟收敛翅膀落在地上,扔掉了嘴里叼着的朱果,一口叼住了她的衣领,将瘫软的人提了起来,四只血红的眼睛看着昏迷的少女,竟然露出了一丝叹息般的表情来。
神鸟用喙子推了推怀里的少女,“咕咕”轻声叫了几下,试图将她叫醒,然而朱颜实在是太累了,竟然一时醒不过来,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地歪倒在了它身上。重明转过颀长的颈,低下头从地上捡起了那一串朱果,用喙子挤碎了,悬空滴在了她的嘴上,让汁液一滴滴沁入唇中。
过了片刻,朱颜终于缓缓醒了过来。
“重明?”她精疲力尽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四只血红的眼睛,连忙负疚地道,“怎么,我又睡着了吗?对不起……”
她虚弱地挣扎着,撑住神鸟柔软的身体,想要站起来。然而那一瞬,重明神鸟猛然颤栗了一下,似乎是剧痛。
“怎么了?”朱颜吃了一惊,收回了手,忽然间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鲜
红色的血!那些血是从重明神鸟的翅膀根部沁出的,将雪白的羽翼染红。血液里还有一丝看不见的暗绿色,如同蔓延的海藻,从翅根下蜿蜒而去、布满了半边的身体。
“你受伤了?”她失声,“你又被穷奇围攻了?”
重明神鸟没有说话,只是用喙子将那一串稀巴烂的朱果叼了起来,扔到了她的手心里,用四只眼睛看着她,咕噜了一声。
“我不吃!给你吧,”朱颜却摇头,将那一串仙果举了起来,递到它的嘴边,“你这次伤得很厉害,不治一下是不行的!”
重明神鸟猛然往后缩了一下头,避开了她的手,展开翅膀想要飞走。忽然间只听哗啦一声,重明翅膀横扫,竟然碰倒了那一盏供奉着魂魄的七星灯!
那一瞬,一人一鸟都惊住了。
“糟糕!”朱颜失声惊呼,和重明几乎是同时扑了过去,将七星灯扶了起来——灯盏里原本盛放着水一样清澈的东西,应该是大司命亲手所设,里面蕴藏着留住魂魄的力量。然而在这一扑之下,清水流空,这七盏灯转瞬间黯淡!
魂魄便是人的灯。七魄若是衰微,那……
那一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朱颜唰地站了起来。
顾不得身体还没有恢复,她颤巍巍地抬起了手,用尽了全部力气开始再一次施用星魂血誓:十指在眉心交错,飞快结印,指尖划过之处留下一道道耀眼的光华——是的,这是最后一
次机会了!拼上她的性命,也要成功!
她飞快地释放出了所有的灵力,让三魂七魄脱离身躯。
心魂呼应着星辰,手指牵引着星轨,在紫微垣里找到了和师父对应的那颗紫芒大星。她一寸寸地沿着星图将灵力蔓延过去,竭尽全力想要接近它,然而,当即将抵达那颗星辰时,她身体里的力量却再度枯竭。
不可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地上的七星灯在渐渐熄灭,象征着生命的消失。那一刻,朱颜只觉得全身发抖,似乎自己也在一分分死去——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能接触到那颗星辰了!为什么她竭尽全力、始终无法突破那剩下的一点点距离?
就在那一瞬间,眼前忽然掠过了一道白影,整个人便是一轻!
在这最后的关头,重明神鸟骤然飞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托了起来,振翅往夜空里疾飞而上!
“重明……怎么了?”她失声,“你想做什么?”
重明神鸟没有说话,只是竭力拍打着受伤的翅膀,驮着她朝着夜空疾飞而上。凌厉的天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白云一层层在眼前分了又合,她就这样以闪电般的速度穿过一重重白云,直上九天。
“啊!”朱颜忽然明白了过来,“你……你是想要帮我吗?”
是的,只差了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她的灵力就可以抵达师父的那一颗命星了——而重
明为了弥补那一点距离,不惜竭尽全力将她带上了上了九天!
此刻天已经快亮了,星辰渐隐,斜月西沉,而天宇里师父的那一颗星辰摇摇欲坠,几乎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但在九天之上看去,它已经离自己近了许多。
不知道飞了多久,身周的空气都开始稀薄了,冷风如同刀子一样吹在脸上。重明的速度开始放缓,翅膀上似乎系上了沉重的铁块,每一次扑扇都用尽了力气。朱颜可以看到毒气从它翅膀下的伤口开始蔓延,让半边洁白的羽翼都变成了黑色——不能拖延了,就是现在!
朱颜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神鸟的背上闭上了眼睛,重新将手指抬起,郑重地在眉心结印!
是的,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在九天之上施用禁咒还不能成功,如果师父魂魄消散,她也不打算回到这个大地,就这样从鸟背上踊身一跃算了!
她飞快地结印,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量。
用念力飞越三垣二十八宿,再度联结了那一刻紫芒的大星。那是师父的星辰,正在黎明前悄然坠落——
朱颜用星魂血誓竭尽全力地接近那颗星辰,试图把它拉离原来的位置,然而几次尝试未果。当她再度感觉到枯竭的时候,座下的重明神鸟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啸,忽然加速振翅直上!
鲜血从翅膀上不停滴落,神鸟不顾一切地托起了背上的少女,将她尽可能地送向离那颗星辰更近的
地方。
近了……近了!
当漫天的星斗都近在眼前的时候,朱颜的眼前一阵阵发白,不惜冒着损耗元神的风险,将灵力竭力推向彼岸,终于感觉到了联结的悄然建立——跨越了最后的那一点点距离,抵达了那一颗星辰!
那一刻,朱颜用力一咬牙,鲜血从舌尖沁出。
她抬起手,用灵苗之血涂染指尖,飞快地划出了复杂的符咒,同时从流血的唇齿之间吐出绵长的咒语。
漫天的星斗在眼前旋转,渐渐纳入了她的力量范围。她张开了双手,用最高禁咒将自己的鲜血祭献给苍穹,注入师父的那颗星辰。
那一刻,星魂血誓开始启动!
星空下,属于她的那颗大星骤然闪亮,发出了赤色的光芒,照耀天地。以那颗星辰为中心,四周星野开始微微晃动,向着她汇聚而来。
动了……动了!那漫天的星斗、居然因她而动!
这个瞬间,朱颜终于感觉到了师父说过的“五行相生、六合呼应”的强大力量,如同澎湃汹涌的海水从四面八方而来,灌注进了她的身体——她通过自己的心魂操纵着这一股巨大的力量,让自己的命星焕发出巨大的光芒,横向联结了属于师父的那颗紫芒大星!
双星刹那变轨、一举便将即将坠落的暗星拉出了原来所在的轨道!
整个星野在一瞬间全部改变。
那一刻,苍穹发出了轰然巨响。天空骤然雪亮如电,又骤然黯淡。
漫天的星辰
都在摇晃,如同天目即将坠落。在炫目的光影之中,朱颜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松,竟然直直地从重明的背上摔了下去——与此同时,重明神鸟再也没有力气往上飞上一寸,一只翅膀全然变成漆黑,在环绕的电光之中,从九天之上折翼坠落!
她和重明双双从高空下跌,如同流星坠落。
朱颜在下坠之中渐渐昏迷。最后的视线里,只看到无数星斗在眼前旋转、飞舞,仿佛有无数的流星雨飞快地滑落。她知道那是虚影——是被改变后轨道之后,那些死去星辰的幻影,只停留一刹,便消失在时空之中。
在从九天上跌落的瞬间,朱颜忘了死亡的恐惧,仰望的瞳孔里映照着璀璨的星空,心里只有一个最后的念头——是的!师父……我终于做到了!
九嶷神庙里,七星灯骤然大亮,绽放出闪电一样的光华。七魄被看不见的力量催动,从即将熄灭的灯上亮起,和三魂一起唰地上升,向着夜空凝聚,回到了那颗重新亮起来的紫色星辰里。
星野变、天命改。
从此后,天上地下,所有一切都已经不同!
—
当九嶷上空的星图发生改变的时候,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有一双深邃苍老的眼睛凝视着这一切,再也无法抑制地露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
“真的成功了!”大司命看着天宇,有点不可思议,面色狂喜,低呼,“只用了三十二天……这个小丫头,果
然不简单!”
在他身后,有个声音微弱地问:“什么……成功了?”
大司命霍然回头,看着病榻上的北冕帝,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狂喜,忽然一挥手,道:“好了,现在影没事了,你也可以死了!”
大司命挥了挥手,瞬间撤去了笼罩在帝君身上的续命咒术。那一刻,病弱的老人颓然倒下,在锦绣堆中剧烈地颤抖,魂魄从衰朽的躯壳上游离而出,蠕蠕而动,随时溃散。
“时间到了,我不会再耗费灵力用术法替你聚拢魂魄——如果运气好,你大概还能活个十天吧。”为帝君续命几十天,大司命似乎也是极疲倦,“阿珺,我们这一世的兄弟缘分,也差不多到头了。”
帝君的眼睛里充满了垂死的浑浊,看着大司命,却有无限的不解和不安,努力发出了一丝声音:“阿珏,你……到底在做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大司命却是不屑。
看着大司命拂袖转身,帝君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垂死的人从龙床上伸出手来,枯瘦的手指微微屈伸,似乎想要挽留这唯一的胞弟:“等一等!”
“怎么,你怕一个人在这里等死?”大司命应声站住,回头看着自己的胞兄,语气含着一丝讥讽,“放心,青妃会来陪你走过最后一程——她不知道你已经拆穿了她,还想着要给你喂最后一碗药呢!”
北冕帝全身一震,喃喃:“青妃……她……”
“你都已经亲眼看到了,难道还是不相信?”大司命冷笑,“这种事,她也不是做第一次了——当年她还不是这样对付了阿嫣?”
“什么?”北冕帝的身体猛然一震,“真的?”
阿嫣。这个名字,即便是在垂死之时听来、依旧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当然是真的。你难道相信当年是阿嫣赐死了你那个鲛人女奴?”大司命冷笑了一声,眼里露出刻骨的仇恨来,“也不用脑子想想,阿嫣她那种性格,怎么能做得出那种狠毒的事?……你中了青妃的计。”
“不……”北冕帝剧烈地喘息着,缓缓摇着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大司命冷笑起来,“你不可能中计?还是青妃不可能杀人?你忘了青妃送来的‘还魂汤’是什么滋味了?——那是来自于中州苗疆的降头蛊,可以控制人的神智,云荒罕见。”
顿了一顿,他冷冷:“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当年你那个鲛人女宠是怎么死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不!明……明明是……阿嫣杀了……杀了秋水。”帝君剧烈地喘息着,声音虚弱,却丝毫不曾动摇,“和青妃……有什么关系?”
大司命冷笑:“所以我说你愚蠢啊,哥哥!”
“不……不可能。”北冕帝似乎用尽了所有剩下的力气,在思考着那一件时间遥远的深宫疑案,眼神缓缓变化,身体也渐渐发抖,“秋水……秋水死之前
,亲口对我说……是皇后杀了她!是她亲口说的!”
大司命冷然:“她说的不是实话。”
“不可能!秋水她……她不会骗我!”北冕帝失声,眼神可怖,“她……她的眼睛都被人挖掉了!我问过了,那一天除了皇后,没……没有其他人进过她的房间!”
“是啊,你那么宠幸她,自然相信那个鲛人说的话。”大司命声音冷酷,将多年前尘封的往事划破揭开,“如果我说,秋水歌姬的眼睛是她自己挖掉的,你信不信?”
北冕帝猛然一震,失声:“不可能!”
“你看,就是我这样告诉你,你也不会信,”大司命冷冷,看着垂死的胞兄,“那当初阿嫣这样对你说,你自然更不会信。”
“不可能。”北冕帝喃喃,“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那个鲛人中了蛊,被青妃操纵了神智,”大司命的声音平静而森冷,“蛊虫的力量,足以让她毫不犹豫地亲手挖掉自己的眼睛,然后在你面前嫁祸给阿嫣!”
“什……什么?”北冕帝虚弱的声音都提高了。
“青妃也真是狠毒。不但让那个鲛人女奴自己挖了自己的眼睛,还把那一对眼睛做成凝碧珠,放在了阿嫣的房间里。”大司命叹了口气,同情地看了胞兄一眼,“你愤怒得发了狂,自然不会怀疑心爱女人临死之前的话——青妃既杀了你的宠妃,又借她之口除去了皇后,这个后宫,自然就是她
一个人的天下了。这种一石二鸟的计谋,也算高明。”
“我亲眼看着秋水在我怀里断了气!她、她明明对我说,是皇后做的……”北冕帝全身发抖,似乎在努力地思考这番话的合理性,“时隔多年……空口无凭……你……”
“你想看凭据?”大司命看着北冕帝的表情,冷笑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了一物,递到了他面前,“我就让你看看!”
——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纸,上面写着斑驳的血书。
北冕帝定定地看着上面简单的几句话,微微颤栗。
上面不过短短几行,写的内容却是触目惊心。“天日昭昭”“含冤莫雪”“愿求一死,奈何无人托孤”……斑斑血泪,纵横交错。
那是白嫣皇后在冷宫里写下的最后遗言,十年之后,才出现在他的眼前。那里面,她写了自己那一天里的遭遇,也说到了看到秋水歌姬忽然自挖双目时的震惊——然而,当皇后明白发生了什么时,一切都已经完了。
天罗地网已经落下,她再也无法逃脱。
在被打入冷宫、辗转呻吟等死的七日七夜里,作为空桑帝君,他竟然没有收到丝毫有关她的消息——如今回想才觉得此事诡异。想必是青妃操控了后宫上下,不让皇后的一切传到紫宸殿他的耳边吧?可当时的他他沉溺在宠妃死去的悲哀之中不能自拔,哪里管得了这些?
等他知晓时,他的皇后已经在冷宫里死去了数
日。
在死去之前,她又经历过多少绝望、悲哀和不甘?
“这是阿嫣临死之前留给我的信,辗转送出了宫外。”大司命枯瘦的手剧烈地发着抖,如同他的声音,“同样是一个女人临死之前说的话,为什么你就相信了那个鲛人女奴,而不肯相信自己的皇后呢?”
北冕帝定定地看着那一纸遗书,说不出话来。
是的,对于那个阿嫣,他甚至没有多少的记忆。不知道是当初就不曾上心,还是刻意的遗忘——从皇太子时代开始,他就极少和这个被指配给自己的妻子见面,说过的话更是屈指可数。连她最后的死,他都没有去看上一眼。
她这一封绝命书里写的字,甚至比他们一生里交谈过话还多。
这样的夫妻,又是一种怎样扭曲而绝望的缘分。
“十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好在梦华峰闭关,等出关已经是一年之后。看到这封信,我立刻赶回帝都,却已经太迟了。”大司命的声音有一丝颤栗,厉声,“阿珺,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恨不得你死!”
北冕帝喘息了许久:“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证据。青妃做得很隐蔽,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已经被消灭了。何况你当时盛怒之下,根本也不会听进我说的话——”大司命顿了顿,眼里忽然流露出一丝狠意,厉声,“那时候,我甚至想直接将青妃的母子全数杀了,为阿嫣报仇!”
北冕帝
猛烈一震,半晌无语。
许久,才低声:“那……你为什么没那么做?”
“呵……那时候青王兄妹权势熏天,如果我那么做了,整个天下就会大乱。我从小深受神庙教导,无法做出这种事。”大司命沉默了片刻,又坦然道,“当然,阿珺,我也想过杀了你——可你那时候运势极旺,命不该绝,我不敢随便出手、生怕打乱了整个天下的平衡。”
说到这里,大司命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冷笑:“真可笑啊……就因为我知道天命,所以反而思前想后、束手束脚!——如果我是剑圣门下弟子就好了,快意恩仇,哪用苦苦等到今天!”
北冕帝定定地听着,忽然嘶哑地问:“那你……一直等到现在才动手,是因为……是因为,咳咳,现在我的运势已经衰弱、死期将近?”
“到后来,我已经不想杀你了。”大司命长长叹了一口气,看了垂死的老人一眼,“阿嫣在遗书里恳求我不要替她报仇,只要我好好照顾时影——我本来想,只要能完成她的嘱托也就够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厉声:“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二十几年了,他们始终还是不肯放过影!”
“他们?谁?”北冕帝忽地震了一下,“青王?”
大司命并没有否认,冷笑起来:“那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想斩草除根,光在宫里的时候就派人下了三次毒手,你却全然不知——
我只能借口天命相冲,不让任何宫女接近他,以防青妃下毒手;在他五岁的时候,又出面对你说:必须把他送往九嶷山神庙,否则这孩子就会夭折。其实这不是什么预言,只不过是事实罢了……”
大司命顿了顿,低声:“你根本无心保护阿嫣留下的孩子,我若把影就这样留在后宫,他绝对活不过十岁。”
北冕帝剧烈地咳嗽,神色复杂,似有羞愧。
“幸亏你也没把这个儿子放在心上,我那么一说,你为了省事、挥挥手就让时影出了家。”大司命淡淡道,“于是我把时影送去了九嶷神庙,让他独自住在了深谷里,不许外人靠近——这些年来,我为他费尽了心血。”
他看了垂死的帝君一眼,冷笑:“而你这个当父亲的,只会让自己的儿子自生自灭!”
“……”北冕帝不说话,指尖微微发抖。
是的,那么多年来,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背负罪孽的小儿子,却让嫡长子在深山野外餐风露宿——在临死前的这一刻,一切都明了了,巨大的愧疚忽然间充斥了他的心,令他说不出话来。
“信不信由你……反正等你到了黄泉,自己亲口和阿嫣问个明白也就知道了。”大司命长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物,扔到了北冕帝的手边,“这个给你,或许你用得着。”
“这是?”北冕帝看着那个奇怪的小小银盒子。
“里面是一根针,遇到中州
的蛊虫就会变成惨碧色。”大司命淡淡道,“我走后,青妃会再给你送来‘还魂大补汤’——到时候你大可试试,看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北冕帝握紧了那个银盒,全身发抖。
“如果是真的,你会怎么做呢?阿珺?”大司命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劝你千万不要惹急了那个女人……她心肠毒辣,一旦翻脸,只怕你到时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北冕帝死死握着那个银盒子,脸上却并无恐惧。
“我有急事,必须得走了。阿珺,你可得好好保重多活几天……否则,只怕我们真的要下辈子才能见面了。”大司命长身站起,回头看了一眼垂死的兄长,眼里有复杂的光,“当了一辈子兄弟,最后不能亲眼看着你断气,真是可惜啊。”
“你……要去九嶷神庙?”帝君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声音嘶哑,“影是真的要辞去神职了?他是想回来吗?”
“是啊。”大司命淡淡,拿着他写下的旨意,“你反对吗?”
“不。”许久,北冕帝才说了那么一句话,闭上眼睛重新躺入了锦绣之中,喃喃,“他是我的嫡长子……让他回来吧!”
“回来,拿走我所亏欠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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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北海上,有一艘船无声无息破浪而来。
船上有十个穿着黑袍的巫师,沉默地坐着,双手交握胸口,低低的祝颂声如同海浪弥漫
在风里——船上既没有挂帆、也没有桨,然而在这些咒术的支持下,船只无风自动,在冷月下飞快地划过了冰冷的苍茫海。
“前面就是云荒了,”首座巫咸抬起头,看着月下极远处隐约可见的大地,低声,“按照智者大人吩咐,我们要在北部寒号岬登陆,去往九嶷神庙。”
“唉……五年前没有杀掉,如今还要不远万里赶来。”另一个黑袍巫师摇头冷笑,“希望那个人的确重要,值得我们全体奔波这一趟。”
“自然值得,”巫咸淡淡,“智者大人的决定,你敢质疑吗?”
十巫全部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我们冰族,七千年之前被星尊帝驱逐出云荒,居无定所在西海上漂流,一直梦想着回归这片大地,”巫咸看着远处的大地影子,声音凝重,“智者大人说了,此行事关云荒大局变化——如果我们能顺利完成任务,那么空桑王朝的气数也将结束,我们重返大陆的时候就到了!”
“是!”十巫齐齐领命。
巫咸刚想继续说什么,却凝望着夜空某一处,脱口:“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星野在变动?”
那一刻,黑袍巫师们齐齐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本来是极不显眼的角落,如果不是巫咸特意指出,一般没有人会注意到。
在紫微垣上的那片星野,的确在移动!
那种移动,不是正常的斗转星移,而是反常的横移!
有一颗
带着赤芒的大星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以罕见的亮度跃然于星空。在那颗星的周围,就如有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其他星辰以明显不正常的速度加速运行,一颗一颗地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星野变,天命改!这个云荒,竟然有人在施行背天逆命之术!
巫咸脱口而出:“天啊!是谁正在移动星轨?”
话音未落,那一颗赤芒大星的光芒忽然收敛。与此同时,那些被不可知力量推动的星辰瞬间停止了移动,摇晃了一下,唰地静止了下来!天空平静如初,所有星辰都在宁静地闪耀,不知道哪些移动过、哪些又从未移动过——
一切发生在短短的一瞬,若不是孤舟上的十巫此刻抬头亲眼目睹,天地之间估计没有人会注意这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
是谁在试图改变星辰、改变命运?
“立刻将此事禀告智者大人,”巫咸厉声下令,“加快速度,前去云荒!”
没有风的海面上,那一艘船的帆忽然鼓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唰地向着云荒激射而去!
第三十二章 宛如隔世
朱颜从九天上坠落。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恢复了神智。睁开眼时只觉得全身酸软,头痛欲裂,如同喝了一斗烈酒后的宿醉。她心里清楚这是灵力透支造成的衰竭,只怕要休息很久才能恢复——而且,从这一刻起,她元神大伤,要折损一半的寿命。
不过没关系,只要师父没事就行了……
刚想到师父,她神智顿时清醒了,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对了,师父呢?他到底怎么样?为什么到了九嶷之后,从头到尾她都没见过他?不会是……然而刚一动,全身就碎裂一样的疼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
在鼻梁几乎要撞到地面的瞬间,眼前有白影一晃,将她重新扶住。
“师父?”她下意识地失声惊呼。
然而回过头,看到的却是四只朱红色的眼睛。
她正躺在重明神鸟的翅膀根部,被厚重洁白的羽毛覆盖着,如同一颗静静待孵化的蛋,温暖而柔软。重明神鸟看到她还挣扎着想爬起来,回过脖子,用喙子将她不客气地叼住,然后扔下来一串朱果。
“啊?”朱颜接住了灵药,喃喃,“四眼鸟……你没事吧?”
重明神鸟再度咕噜了一声,不满地抽了抽翅膀。朱颜这才抬起沉重的脑袋,看到她正靠在它受伤的翅根附近,羽毛上的鲜血刚刚凝固——那一夜,为了让她突破最后的极限,它奋翅直上九天,被雷电所击伤。
“哎呀
!”朱颜一个激灵,挪了一下身子,“对不起对不起……”
重明神鸟没有将翅膀收回,反而扑闪了一下,用羽尖温柔地拂过了她的额头,咕咕了几声。那是这么久以来,朱颜第一次看到神鸟眼里的敌意消失,不由得心里一酸,哽咽:“四眼鸟,你……你原谅我了?”
重明神鸟用喙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咕噜了一声。
“那么,师父呢?他……他怎么样了?”她擦了擦眼角,迫不及待地问,“你有看到他吗?他……他是不是真的活回来了?”
重明神鸟没有说话,四只眼睛地转向了她的身后。
“怎么?”朱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原来她已经被重明神鸟带到了帝王谷,此刻正身处师父当年经常修炼的那块白色大岩石之上——岩石底下有个小小的石洞,深不见底,赫然便是师父昔年苦修所居之处。
“师父在那里?”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他好了吗?”
她下意识地就想跑进去查看,重明神鸟在背后伸了一下头,似乎想叼住她的衣襟把她拖回来,犹豫了一下却又停住了,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哝,缩回了头,四只血红的眼睛里有复杂的表情。
朱颜迫不及待地往里走去,心里砰砰直跳——师父他……他真的活回来了吗?星魂血誓真的管用了?
她……她犯下的弥天大错,真的可以弥补?
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狭长
的甬道通向最里面的小小石室。石室简单素净,几无长物,空如雪窟,地上铺着枯叶,一条旧毯子,一个火塘,像是那些苦行僧侣的歇脚处。
她疾步往里走,一路上有无数的画面掠过心头。
八岁那年,她第一次被重明带到了这里,走进去看到了师父,差点被他一掌打死;九岁开始,她在帝王谷里跟着他修行,在这石窟里打了四年的地铺,餐风露宿,吃尽了苦头;十三岁那年,她离开了九嶷,便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
而如今,再一次来到这里,却已经是重来回首后的三生。
朱颜越走越慢,到最后竟然停住了脚步,忽然有一种退缩。
然而一眼看过去,在山洞的最深处,果然有一个人。
一道天光从凿开的头顶石壁上透射下来,将那个独坐的人笼罩。那个熟悉的人影就在那里,静静面壁而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依旧是一袭白袍一尘不染,清空挺拔,宛如雪中之月、云上之光。
听到她走进来,却是没有回头。
师父!真的是师父!朱颜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心里骤然一紧,喉咙发涩,竟是说不出一个字,眼前模糊了,有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了眼眶。
师父……师父!你没事了吗?
她想喊,却又莫名地胆怯,想要伸出手却又缩回,只能怔怔地站在他身后不足一丈之外的地方,嘴唇颤抖着,终于小小声地说了两个字:“师父?”
那
人背对着她,没有回答。
这短短的一刻,竟恍然漫长的如同一生一世。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膝上,微微握紧,指节修长。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到来,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石壁,神色专注——石壁上还有十年前他闭关时留下的纵横血色掌印,至今斑驳未褪。
八岁时候的她,曾经那样毫无畏惧地奔过去,拉住他的衣襟,殷殷切切地询问——然而,十年之后的她却似乎再也没有了当初那样单纯炙热的赤子之心,反而觉得眼前咫尺的距离仿佛生死一样漫长,竟一时退缩。
从死到生走了一回,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是星魂血誓?”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句问话响起在石洞里。
那个声音很轻,却是如此熟悉,似乎从遥远的前生传来,轰隆隆地响在耳边,让朱颜猛然震了一下,一时间脑子空白一片,竟然完全失语。
她忘了回答,那个人也并没有回头,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手,缓缓握紧又松开,似乎在反复确认自己还活在这个世间这个事实,许久,顿了一顿,语气平静地再度开口询问:“我此刻还活着——是因为星魂血誓吗?”
“是……是的!”朱颜终于能够挣扎出两个字,声音发抖。
那一刻,面前的人霍然回头!
朱颜“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是的,那是师父!千真万确!师父……师父终
于摆脱了死亡的阴影、回到了眼前!
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却充满了罕见的怒意,如同乌云里隐隐的雷电,令她下意识地一颤,呆在了原地。多年来,她一直那么怕他,竟连从生到死走了一回都还是一模一样。
朱颜一时间怔住了,师父他……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时影看到她恐惧的样子,沉默了一瞬,沉声:“是大司命逼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的!”朱颜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是我求……求大司命教给我的!”
“你求他?”时影一震,忽然沉默了下去。
短促的沉默里,石窟里的空气显得分外的凝滞,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握紧的手缓缓松开,只吐出两个字:“愚蠢。”
朱颜颤了一下,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刀唰地穿心而过,痛得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天来她不饮不食,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用自己一半的寿命交换回了他的性命,却只换来了这样两个字?
她眼眶瞬间红了,死死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出去。”他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再度说了两个字。
让她出去?朱颜颤抖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红着眼眶看着对方,希望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然而时影只是面对着石壁,头也不回,声音隐约带着烦躁:“出去!”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哽咽着,
一步步地往后挪。
“谁让你们把我从黄泉之路带回来的?一切不应该是这样……”时影对着石壁坐着,忽然低低说了一句,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烦躁,“一切应该在那一刻就结束了!在那时候!”
朱颜已经退到了洞口,本准备离开,然而他语气里的异常却让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下一个刹那,她就看到师父抬起手,狠狠一拳捶在了面前的石壁上!
她失声惊呼,看着石壁在眼前四分五裂。
“师父……师父!”朱颜惊得呆了,飞快地冲了回去。
情急之下,她想去拉住他失控的手,却完全忘记他拥有多可怕的力量。当她接触到衣袖的时候,一股凌厉的抗力唰地袭来,让毫无防备的她整个人朝后飞出!朱颜发出了一声惊呼,身体便被重重地砸到了石壁上。
那一刻,时影似乎也愣住了,猛然站起身:“阿颜!”
朱颜从石壁上缓缓滑落,费力地用手撑住身体,脸色苍白。然而她顾不得疼痛,却只是抬起头看着师父: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了方才说话时他一直没有回头的原因——他的双手全是斑斑血迹,眉头紧蹙,颊侧居然有着隐约的泪痕。
同样的表情、只在十几年前的石窟里才看到过一次!
时影唰地站起身,似乎想扶住她,可在接触到她的瞬间又仿佛触电般地瞬间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僵在了那
里——那一瞬,两个人极近,又极远,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近在耳畔。
是的,呼吸。象征着生命存在的呼吸!
刹那间,她的心里忽然安定了,不再去想其他。
是的!无论如何,师父是真的活回来了!他没有死!——光这一点,便能让她觉得九死而不悔,被他骂上几句打上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她揉着屁股自己站了起来,嘀咕了一声,“好疼……”
她一开口,时影就听出了她并无大碍,顿时松了一口气——是的,刚才那一击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换了是普通人、捱上一下只怕早已五内俱碎。然而阿颜苦修多年,早已不是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女孩,又怎会随随便便就被他打伤?
时间早就如流水般的过去,一切都不同了,他却居然还觉得她还是十几年前初见的那个孩子?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
朱颜本来想趁机撒个娇,看到师父此刻的神色,忽然间又说不出话来——从小她便是惧怕他的,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此刻这种惧怕却有了微妙的改变,似乎是两人之间有了一种奇特的尴尬,连多说一句话、多看一眼都会觉得不自在。
然而即便是不看、不说,此刻面对着从黄泉返回的师父,她却满脑子里回响着那天在星海云庭他和自己说过的最后的话,字字句句,如同魔咒。
“我很喜欢你,阿颜……
虽然你一直那么怕我。”
只念及这一句话,朱颜顿时脸色飞红,微微发抖,再也不敢看他。幸亏时影也并没有说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坐了下来,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神里掠过复杂的情绪。
“你的手在流血……”沉默中,她艰涩地开口提醒。
时影抬起手在眼前看了一下,没有做声,只是转了一下手腕——流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瞬间复原。她心里却是一急,忍不住道:“你刚刚才恢复,还是别动用灵力了!”
时影看了她一眼,竟然真的停住了手。
朱颜愣了一下,不由得有些意外:师父……师父居然肯听自己的话?该不是重生了一次、连性子都改了吧?
然而看到他满手的血,她连忙撕下一块衣襟,上去替他包扎。
石洞深处的气氛一时间又变得极其寂静,甚至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显得太过明显。朱颜心里只觉跳个不停,手指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把绑带打好。她能感觉到师父正在看着她,便低着头,怎么也不敢抬头和他视线相对。
沉默中,听到他低声:“阿颜,你瘦了许多。”
她的手指颤了一下,讷讷:“嗯,的确是……好久没心思好好吃饭了……”
时影沉默了一下,忽然道:“那你先去吃饭吧。”
啊?朱颜没料到他忽然来了这一句,不由得愕然,把满腹要说的话都闷在了了回去:经历了一轮生死大变,
两人好容易又重新聚首了,她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几句话,师父……师父这就要赶她出去?为什么他的脾气忽然变得古怪而不可捉摸起来?
然而她不敢不听,僵硬地站起身来,鼓足勇气抬头看他——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他却已经重新转身面向石壁。朱颜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石洞。
外面的重明神鸟守在洞口,一见她出来便一口叼住了她的衣襟,把她硬生生拖了过去,四只眼睛咕噜噜地盯着她,急切不已。
“放心,”她怏怏地道,“师父他已经没事了。”
重明神鸟松开了嘴,发出了一声欢悦的长啸,双翅一扇、唰地飞上半空,上下旋舞起来,如同白色的电光。
朱颜怔怔地看着欢欣雀跃的神鸟,却是有些出神。
是的,师父是恢复了,可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却似乎永远无法恢复到以前——两人之间充斥着从未有过的奇怪氛围,令一贯没心没肺的她都无所适从。或许,重生的他也是觉得同样无所适从,才会急于赶她出来的吧?
今天是个阴雨天,外面阴云密布,没有一丝阳光。
朱颜独自在帝王谷里孑孑而行,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萧瑟和荒凉。当她在溪里俯下身掬水喝时,忽然被自己吓了一跳——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水面里映照出的人竟然是如此的苍白消瘦,宛如即将凋零的枝头
落叶,哪里还是昔日明丽丰艳的小郡主?难怪连师父刚才一眼看到她都感到惊讶。
毕竟是死过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朱颜草草吃了一点东西,天已经黯下来了。草木之间忽然响起了疏疏落落的声音,竟是下起了雨。她想回到那个石洞里避雨,却又犹豫了一下,心里隐约觉得畏惧、不敢过去。
“阿颜。”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有人在雨里叫了她一声。
她下意识地回头,竟然看到岩石下有一袭飘摇的白衣——时影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在石窟洞口远远看着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说了一句:“天黑了,怎么还站在雨地里?”
她心里一跳,垂着头,仿佛一只小狗似地怏怏走了过去。
“淋成这样?”时影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屈起手指虚空一弹,一股无形的力量涌来,唰地便将她身上的水珠齐齐震落在地,而发丝却一点也不动。他这一手极其漂亮,如同行云流水不露痕迹,朱颜却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脱口:“你刚刚好起来,快……快别耗费灵力了!”
时影顿住了手,看了她一眼。朱颜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连忙缩回手去,只觉指尖仿佛灼烧了一样烫手。然而他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向着洞里走了进去,她便也只能乖乖地在后头跟着。
外面天色已黑,石洞深处的火塘里生起了火,映照着两人的脸。
恍惚中,她
想起这样的相处,在少时也有过无数次——每次修炼归来,她都会跟着师父回这里休息,在石洞里点起火,吃过简单的食物,他会考问一些白天练习过的口诀和心法,她若是不幸答错,便要被戒尺打手心,痛得哭起来;等一天的修行结束,精疲力尽的她裹着毯子在火边倒头便呼呼大睡,他便在一边盘膝静坐吐纳,直到天亮,丝毫不被她一连串的小呼噜所扰。
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他们两个人曾经相处的如此融洽。可是此刻,当火光再度亮起的时候,火塘边的朱颜却觉得无比的别扭和尴尬。
时影也是沉默着,过了许久,忽然开口:“用了多久?”
“什么?”朱颜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只是看着火焰,淡淡:“你用了多久,才完成星魂血誓?”
“三……三十几天吧。”她讷讷,“不够快……我太笨了。”
“够快了。”时影的声音平静,“纵观整个云荒,也只有三个人掌握这个禁咒,而你是第一个真正有勇气和力量去使用过它的——只凭这一点,甚至连我也比不上。”
“……”骤然不防地被表扬了,她眼睛一亮:天哪,师父居然夸奖她了!从小到大,他夸奖她的次数可是连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只是,大司命不该这么做!”时影的语气却忽然一沉,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面对一个极其艰涩难解的局面,喃喃,“他丝毫没有顾及
我的意愿,就出手干扰天意、打乱星盘……为什么?”
“他……”朱颜本来想辩护几句,可一想起大司命,心口骤然一痛,不由得脸色苍白了一下——是的,她对大司命立下誓言,要用星魂血誓换回师父的性命。如今师父好了,她是不是就该离开了?
她瞬间的异常没有逃出他的眼睛,时影转头:“怎么了?”
“没什么。大司命他……”朱颜喃喃,最终没有把那些曲曲折折的事说出来,只是道,大司命他……他只是不想你死。”她低下头,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颤声,“我……我也不想你死啊!”
时影神色微微一动,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怎么,你不恨我了吗?”
“不……不了。”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咬着嘴唇摇摇头,轻声道,“你也死过了一次,一命抵一命……算是两清了。”
“两清。”他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却又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石壁上陈旧的血掌印,清朗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石洞里的气氛沉默下去,顿时又显出几分尴尬来。
“其实,”朱颜顿了顿,开了口,涩声道:“渊……渊也和我说过:他和你为了各自的族人和国家而战,无论杀或者被杀,都作为一个战士应得的结局,让我无需介怀……可惜在那时候,我并没能想明白这一点。”
“是么?”这些话让时影一震,
眼神微微改变。
——没想到,这个鲛人还曾经对阿颜说了这一番话。一个卑贱的鲛人,居然也有这等的心胸?大概,他也是隐约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想事先在她心底种下一颗谅解的种子,避免将来她陷入一个无法挽回的死局。
那个鲛人,原来是真正爱她的。
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的内心有灼烧般的苦痛。
“总之,阿颜,对不起,”时影看着她,语气沉重,“我不得不杀了你这辈子最爱的人。”
“……”她眼眶一红,几乎又掉下泪来。
“我……我也很对不起你,师父,”她哽咽着,对他承认,“那时候,我气昏了头,一心一意只……只想杀了你。”
她的声音很轻,眼泪唰地一声掉了下来:“对不起!”
时影听到这句“对不起”,却反而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怎么,你觉得很内疚?——我杀他,你杀我,这不是应该的么?”
朱颜回忆起一刀刺穿他心口后自己当时的那种震撼和恐惧,不由得全身颤了一下,失声:“不!我……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你们死……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你们死!可是……可是,我气昏头了,完全控制不住!”
生死大劫过后,她终于能有机会说出心里的感受,心神激荡、刚一开口便不由得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抽搐,大颗大颗的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面颊:“师父你……你对我这么好,我…
…我竟然想都不想杀了你!”
时影沉默地看着她的泪水,眼神里有一丝痛惜,抬手抚摸着满是陈旧血痕的石壁,道:“阿颜,你不必如此内疚。要知道,在十年前,我十七岁,却已经一个人在这个山谷里住了十二年——”
“嗯?”朱颜有些猝不及防,哽咽了一声。
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他为何在此刻忽然提起?
时影继续看着那面石壁,道:“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的使者来到九嶷山,带来了一个噩耗:我那个被贬斥在冷宫的母亲,在上个月死了……尸体十几天后才被人发现。如果不是天气酷寒,说不定早就腐臭不堪。”
“啊?”她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说不出话。
“而我父亲,因为记恨我母亲害死了他最宠爱的鲛人女奴,甚至不愿让她以皇后之礼入葬帝王谷——我母亲是白之一族的嫡女、堂堂空桑皇后,他竟然敢这样在生前死后羞辱于她、一至于斯!”时影看着那些血痕,语气忽然激烈起来,“他把我在五岁时就从母亲身边赶走。即使在她死后,他也不许我踏出这个山谷、去看上母亲最后一眼!”
“……”朱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还记得那一个大雨的日子,独自走进石窟,遇到了狂怒中的少年——原来,那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怪当时他脸上血泪交错,有着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一直
那么憎恨鲛人一族吗?
“本来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用心修炼,等当上了大神官,等父王去世,总是有机会再见到母亲一面的。可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时影的声音轻而冷,如同从极远地方传来,“噩耗传来的那一天,我瞬间被击垮了,完全忘记了多年的修行,心里满是恶念——我想要闯出山谷去伽蓝帝都,杀了我的父亲!”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虽然竭力克制,可尾音微微上扬,依旧露出了一丝起伏。
朱颜心里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在那一刻,我几乎入了魔。我击打石壁,直到满手鲜血——如果再有一念之差,我可能真的会回到帝都,弑父篡位、屠杀后宫!”他抬起手按在石壁陈旧的血痕上,声音忽然变得温和,“可是,仿佛是天意注定:就在那一刻,阿颜,你走进了这里——你阻止了我。”
这样短短的一句话,让朱颜猛然一震,如醍醐灌顶。
她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懵懂无知的孩子扑上去,试图拉住他自残得全是鲜血的手,却被少年在狂怒之下击飞,奄奄一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抱着她坐在重明神鸟的背上,已经是来回跨越了一次鬼门关。
原来,事情的前因后果、竟是如此。
“阿颜,你在那一刻出现在我生命里,其实是有原因的。虽然你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时影的声音轻而淡,
如同薄薄的雾气,“所以,你完全不必觉得内疚:因为你已经救过我好几次——却只杀过我一次。”
“……”她一时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时影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她,只是注视着火塘里跳跃的火,手指忽然轻轻一动,一团火焰唰地飞到了他的手心。
“这一次,我并没有给自己留退路。我计划好了所有的事,原本以为一切都会在星海云庭的那一天结束,所以在赴死之前倾心吐胆,未留余地。”他看着掌心的那一团火,声音越来越低,摇了摇头,苦笑,“可是我错了……这一切没有在十年前的那一天结束,也没有在星海云庭的那一天结束——每次当我觉得应该结束的时候,宿命却不顾我的意愿、一次次延续了下去!却完全不管……”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缓缓收拢了手指,将那一团炙热的火生生熄灭在掌心,低声喃喃:“却完全不管延续下去,又该让人如何面对这残局……”
“师父!”朱颜失声,想要阻止他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然而这次他只是将手指捏紧到底、直到指缝间的火焰熄灭。
朱颜心里又痛又乱,隐约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却不知如何回应。
师父是说,他那天是抱着必死之心,所以才豁出去了、对自己说了那些话?可是,没想到偏偏最后没死成,现在活回来了?他面对着自己觉得尴尬,不知道如
何收场。他……他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收场啊!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得耳根都热辣辣起来。
“你说你不恨我了,是真的吗?”时影将手指松开,那一团火灼伤了他的手,他皱着眉头看着,,“如果你心里还有一丝恨意,就在这里杀掉我吧——星魂血誓达成之后有一个‘隐期’。在这期间将咒术撤除,对施术者毫无损害。而过了这个期限,再要解除我们之间的关联就非常麻烦了。”
“不……不!”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我……我好容易把你救回来!”
时影看着她,没有说话,似是在衡量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最终舒了一口气,喃喃:“也是,我杀了止渊,你杀了我,一报还一报,算是两清——如今大事已了,既然还能重新回到这个世间,再沉湎于上一世的恩怨也无益处了。”
她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真的两清的吧?经此一事,他们之间已经再也不能回到之前。
“睡吧。”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是的,明天再说。那一刻她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敢抬头看他。
时影在跳跃的火塘旁盘膝而坐,闭目入定。朱颜却怎么也睡不着,在火边翻来覆去,不时抬眼悄悄看着那个背影,心里思绪翻涌如潮:一会儿想起星海云庭底下的
生死决裂,一会儿想起大司命的诅咒,一会儿又想起父母和族人……
她心乱如麻,不知不觉睡去。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火塘里的火已经熄灭,外面天色大亮,竟已经是接近中午。她吃了一惊,迷迷糊糊中一下子跳了起来——该死,自己怎么会睡死过去了?起得晚了耽误了修炼、可是要被师父骂的!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早已出师,再也不用早起做功课了。
大梦初醒,竟然瞬间有一种失落。
“醒了?”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开口,“该走了。”
走?去哪里?她茫茫然地看着他。然而时影只是负手看着外面,神色平静,似乎在一夜之间想通了什么,道:“既然活下来了,总不能永远呆在这里……外面的一切,终究还是要走出去面对的。”
外面的一切?朱颜转瞬想起了大司命、想起了父母,心里顿时沉重起来。只能草草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
外面还是阴雨天,无数细蒙蒙的雨丝在空谷里如烟聚散。
她看着师父的背影。如雪白衣映衬在洞口射入的天光里,看上去宛如神仙,不染一丝凡尘——重新回到这个世间的他,似乎又回到了遥远不可接近的模样,令她不敢再提起当日他曾经说过的话,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刺心。
是啊,到现在,又该如何收拾残局?
或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吧?只要装作
不曾发生就好了。
她垂着头,心事重重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外面的重明神鸟一见到他们两人出来,发出了一声欢天喜地的呼啸,唰地飞过来,用巨大的翅膀将时影围住,低下头、用脑袋撞在了他的胸口,用力顶了一下,又左右摩擦。
“怎么像只小狗似的?”朱颜不禁失笑。
重明神鸟翻起四只血红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翅尖一扫便将她推到了一边,重新用脑袋顶了一下他的肩膀,还真发出了类似于小狗的咕噜声。
“谢谢。”时影抬手抚摸神鸟的脑袋,轻声,“辛苦你了。”
重明神鸟用头蹭了蹭他的肩膀,抖擞了一下羽毛,忽地一扭脖子,叼了一物扔在他手里,却是一大串鲜红欲滴的果子,香气馥郁。
“天,又摘了一串?梦华峰上的朱果都被你采完了吧?”朱颜愕然,不由得心疼,“那些穷奇还不和你拼命?”
重明神鸟傲然仰头,咕哝了一声,拍拍翅膀露出伤口上新长出的粉红色的肉,头一扭,又扔下来一朵紫色的灵芝。
“谢谢。”时影笑了一笑,将朱果和灵芝放在掌心,走到少时修炼的那块白石上盘膝坐下。他微微闭上眼睛,将玉简放在膝盖上,合掌汲取着灵药的力量,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些好转——毕竟是重生之躯,尚自衰弱,需要重新巩固筑基。
直到他闭上眼睛,她才敢抬起头,偷偷地打量。
可能是从小太
过于畏惧这个人,从不敢正眼看,她竟从没有注意到师父居然是这样好看的男子,眉目清俊如水墨画,矫矫不群,几乎不像是尘世中的人。
她看着看着,竟然有些发了呆。
一直到过了三个时辰,薄暮初起,眼看又要下雨了,他才睁开了眼睛,双眸亮如星辰。朱颜心里一跳,连忙错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去。
“差不多恢复了七八成,够了。剩下的慢慢来。”时影拂了拂前襟,长身站起,“回神庙看看吧,把残局收拾了——”
两人从帝王谷走出来,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朱颜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看着前面的一袭白衣,忽然觉得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心事如麻,脚步不由得慢慢滞重起来,落在了后头——她是多么想继续这样并肩走下去,永无尽头。然而,却不能。
因为她是被诅咒过的灾星,会给师父带来第二次灾难!
——如果他再次因她而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宁可先把自己杀死一百次、杜绝这种事的发生!
或许,大司命说得对,她该从他的人生里消失。
从帝王谷到九嶷神庙路程不近,足足有上千级的台阶。走到一半,薄暮之中,雨越来越大,而朱颜心神恍惚,竟也丝毫未觉。走在前面的时影却抬起了手,手腕一转,掌心瞬地幻化出了一把伞来。
他执伞,在前面的台阶上微微顿住了脚步,似在等着她上前。朱
颜心里骤然一紧,竟有些畏缩,想要停驻脚步。然而他只是撑着伞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她,她脚下又不敢停,走了几步,便在台阶上和他并肩。
两人共伞而行,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伞上,伞下的气氛却安静得出奇。
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她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思维,不让自己去多想,然而越是不去想,当日那生死诀别的一幕就越是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我很喜欢你,阿颜……虽然你那么怕我。”
她想起他在生命尽头的话语,虽然竭力节制,却依旧有着难以抑制的火焰;她想起他最后落在她唇上的那个吻,冰冷如雪,伴随着逐渐消失的气息——这一切,只要一想起来,就令她整个心都缩紧,灼痛如火,几乎无法呼吸。
他那时候说的,是真的吗?
“阿颜?”忽然间,她听到身边的人问了一句,看了一眼停下脚步不肯走的她,“怎么了?”
“啊?”她从恍惚中惊醒,“没……没什么!”
糟糕,师父会读心术,该不会是知道她刚才一瞬间是想起了……她涨红了脸,然而时影只是摇了摇头,道:“你好像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也不爱笑了。”
“啊……”她结结巴巴,匆忙掩饰,“真的没什么!”
“放心,我不会再随便用读心术了。”他看出了她的失措,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我尊重你内心的想法。你如果不愿意说,谁也不会勉强你。
”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此刻,她有无限心事、却一句也不能说。如果他能直接读出来,说不定倒也好了。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恍惚之间,忽地想起了少时这一首渊教过她的词。
那首中州传来的词,里面隐藏着多少深长的情意和淡淡的离愁、沧桑过尽之后的千回万转,却终究化为沉默。
—
两个人打着伞,沉默地拾级而上,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神庙面前。
所有的神官和侍从都被遣走了,空旷的九嶷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风空荡荡地吹过空山密林,满山的树叶瑟瑟如同波涛,竟盖过了雨声。
时影打着伞站在阶下,看着神庙里巨大的神像,神情复杂。她在一旁沉默地站了半天,忍不住叹了口气:“上一次来这里,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天我刚想进神庙点一炷香,你忽然拦住了我,不容分说就赶我下山。”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冷不防她翻起了旧账,时影微微蹙眉,“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神庙不能留女人。”
朱颜却还是气鼓鼓的:“可是,你说会去天极风城看我,却一直都没来!”
“……”他神色微微变了变,没有分辩。
是
的,当年,在她下山后,他就再也没有去看过她,即便她几次邀请催促,他也只狠下心来,当做视而不见。
许久,时影才低声:“我原本想把一切就此斩断。”
人生因缘聚散,如大海浮萍。当时他送走了她,便定下心试图压制自己,就当这一切只是心魔乍现,幻影空花,转眼便能付之流水,再无踪影——可是……在帝王谷独自苦修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却始终未能磨灭心头的影子,最终还是导致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就如抽刀断水水更流。
朱颜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说的斩断是什么意思。她想问,但看到此刻他的语气和神情,却又隐约觉得这是不可以问的,不由得惴惴。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时影注视着神殿内的神像,忽然道:“神的眼神变了——看来已经知道了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什么?”她愣了一下,看了看神庙。
——七星灯下,那一座塑像还是一模一样,哪里有什么变化?
“我在神庙里长大,曾经发誓全身心地侍奉神前,绝足红尘。”时影隔着雨帘,凝视着孪生双神的金瞳和黑眸,语气里透露出一丝苦涩,“可是,事到如今,这身神官白袍、我却是已经再也当不起了。”
什么?朱颜心里惊了一下,想起大司命说过的话——难不成那个老人又猜准了:在去过一趟鬼门关之后、师父还想要辞去神职?
“现在的我已
经不适合再侍奉神前,更不适合担当大神官之职。”时影沉默了片刻,果然开口道:“接下来,我会辞去神职,离开九嶷山。”
大司命果然料事如神!那一瞬,朱颜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她都以为师父经历了这样的事、说不定会就此远离红尘,独自在世外度过一生。然而,他却如大司命所言、反而下定了决心离开神庙!
这个老人,才是世上最洞察师父想法的人吧?
她茫然地问:“那……你想去做什么呢?”
“浪迹天涯、做回一个红尘俗世里的普通人。”时影淡淡说了一句,“我的前半生都被埋葬在这座山谷里,到了现在,也该出去看看这个天地了。”
“嗯。”朱颜不想扫他的兴致,便道,“六合有无限风景,光是我们西荒、便够你看个十年也看不完呢!”
时影点了点头,停顿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她,问:“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吗?”
这句话是直接明了的,即便迟钝如朱颜也是猛地明白了过来。她骤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雪白的蔷薇纸伞下,他的双眸清亮,如同夜空的星辰,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那一刻,她胸口如受重击、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并没有装作忘记,并没有当那天的话没有说过!他终究还是对着她再一次说出了同样的话!
——对这样骄傲的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经历了一遍生和死,他真的变得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我……我……”朱颜讷讷,脸色苍白,竟不敢看他。
回答已经在舌尖上凝聚,但是那一刻,她想起了大司命的话,一时间仿佛有一只手伸过来,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说不出一句话——仿佛自己说了一声“愿意”,就等同是再次对他下了死亡的诅咒一样。
“你难道不希望你师父过得好、有个善终吗?”
“你难道希望你的父母和族人因你而遭受飞来横祸吗?”
那个洞彻天地的老人嘴里吐出过这样冰冷的预言,冷酷如死神。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那个简单的字。
沉默了片刻,时影看着她的表情,眼里那一点光亮缓缓黯淡,终于也是转过头去,不再说第二句话。是的,他从小看着她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以她热烈跳脱、爱憎分明的个性,若是心中有意,断然不会像如今这样嗫嚅不答。
——终究还是无法跨越吧?他杀了她一生中最爱的人,她能不记恨已经很好,还怎能奢望其他?世间的所有事,毕竟不是都可以重来的。
“我知道了。”他轻叹了一口气,便再也不说一句。
“……”她嘴唇动了一动,却无法开口分辩半句——她知道,同样的话,他是再也不会问她第二遍了。
他们之间这一生的缘分,说不定就在这一刻真正到了尽头。
第三十三章 万劫地狱
时影不再看她,转身踏入了神庙,走进了那一片深邃暗淡的殿堂里,并没有回头,似乎刚才那一段对话只是字面上那样简单,波澜不惊。
九嶷的大神官在七星灯下凝望着神像,双手合十,垂目祈祷,默默感谢神的庇佑。烛影下,他的表情沉静凝重,有着一种不可亲近的庄严。朱颜跟了进来,在后面跟着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却是心乱如麻。
祈祷了片刻,时影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双手一展,只听扑簌簌一声,无数的白影从他的袍袖之中飞出,四散飞入白云。
朱颜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召集神庙里的神官侍从回到这里。”时影头也不回地道,“我一醒来,就接到了大司命的传信,说帝君已经同意了我的要求,准许我辞去神职——大司命此刻正朝着九嶷赶来,准备替我主持脱离神职的仪式。”
朱颜听到“大司命”三个字便忍不住变了脸色,心虚了一半,脱口:“为什么非要举行仪式?你……你既然想走,直接走不就可以了吗?”
时影看了她一眼,神色严厉起来:“凡事都有规矩。我身为九嶷神庙大神官,天下神职人员的表率,想要毁弃誓言、离开神前已经是大错——若因此不接受惩罚,何以约束后世历代神官?”
“这……”朱颜一贯怕他,听到这么严厉的训斥忍不住噤声,然而忽地想起了什么,惊呼,“难道……
你真的要去那个什么万劫地狱?”
“当然。”时影神色淡然,“万劫地狱,天雷炼体,这是辞去神职之人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是!”朱颜惊得叫了起来,“你会被打死的啊!”
“不会的。”他摇头,语气平静,“天雷炼体之刑只能击碎筋骨,震碎元婴,毁去我一身修为,但并不能置我于死地。”
毁去一身修为?听到他说得如此淡定,朱颜更是惊慌,失声:“不行!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回来,绝不能让你再进那个什么万劫地狱!什么破规矩!”
“住口!”时影厉声,“你算是九嶷不记名的弟子,怎敢随便诋毁门规?”
“我……”朱颜万般无奈,只觉得愤愤不已——师父一贯严苛,行事一板一眼,从不违背了所谓的规矩和诺言。当初送她下山时毫不容情,逃婚后送她回王府时也是毫不容情,如今连对待自己,竟然也是毫不容情!
这个人,怎么就那么认死理啊?
朱颜万般无奈,又不敢发作,只憋屈得眼眶都红了。
“我不会死的,你放心。”似乎知道了她的情绪,时影难得地开口解释,安慰她,“星魂血誓已经把我们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我一定会好好活到寿终正寝那一天。”
听得这种话,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真的?那……我们会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你将剩下的
阳寿分了一半给我,你说会不会在同一天死?”时影指了指外面已经暗淡下来的天空,“我们命运已经同轨。当大限到来的那一刻,两颗星会同时陨落。无论我们各自身处天涯还是海角,也都会同时死去。”
“啊?”朱颜怔了半晌,脑海里忽然一片翻腾。
同时死去,天各一方?听起来好凄凉啊……如果死亡的同步到来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几十年之后,到临死的时候,谁会陪在自己身边?谁……谁又会陪在他身边?他们两个的最后一刻,会是什么样?
短短的一瞬,她心里已经回转了千百个念头。而每想过一个,心里便痛一下,如同在刀山里辗转,鲜血淋漓几乎无法自控。
“反正……反正还早呢,”最后,她终于勉强振作了一下精神,似是安慰他,也似是安慰自己,“大司命说我能活到七十二岁!就算分你一半,我们都还有二十七年好活呢。”
“二十七年吗?”时影却叹息,“还真是漫长。”
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空寂而淡漠,看得她心下又是一痛。神庙里的气氛一时低沉下去,沉默得令人心惊。朱颜视线茫然地掠过神像,创世神美丽的黑瞳俯视着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神啊……你能告诉我,接下来的二十七年会怎样吗?
那个大司命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会害死他吗?
她在一旁心乱如麻,时影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廊下,
看着外面的夜空,忽然间开口:“那一卷手札上面的术法,你都学会了?”
朱颜愣了一下,不防他忽然问起了这个,不由点了点头。
他微微蹙眉:“手札呢?”
“啊?那个……”朱颜愣了一下,忽地想起那本手札已经和苏摩一起不知下落,心里不由得一惊,不由得讷讷,“我……我没带在身边。”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放?”时影看到她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妥,不由得蹙眉,流露出不悦,“那里面哪怕是一页纸的内容,都是云荒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至宝!你怎么不小心保管?”
“我……我……”她张口结舌,不敢和师父说出她把上面术法教给了一个鲛人——师父若是知道了,会打死她吧?
时影看着她恐惧的神色,神色放缓,只道:“算了。幸亏我知道你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在上面设了咒封。”
“咒封?”朱颜愣了一下。
“是,那是一个隔离封印之术。”他语气淡淡,“除了你之外,别人即便是得到了那卷手札,也无法阅读和领会上面的术法——除非对方的修为比我高。”
“……”她吃了一惊,忽然间明白了:难怪苏摩那个小家伙一直学不会上面的术法!那时候他说那些字在动,根本无法看进去,她还以为那个小家伙在为自己的蠢笨找借口,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手札里一共有三十
六个大术法,七十二个衍生小术法。才那么短短几个月,你居然都学会了?不错。”时影停了一下,“要知道有些天赋不够的修行者,哪怕穷尽一生、都无法掌握千树那样的术法。”
她难得听到师父的夸奖,不由得又是开心又是紧张——因为她知道师父每次的夸奖之后,都必然会指出她的不足。
果然,时影顿了一顿,又道:“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在星海云庭和我对战的时候,你我之间的力量会相差那么多吗?”
朱颜下意识地脱口:“那当然是因为师父你更厉害啊!”
“错了,”时影却是淡淡,“你和我之间的差距,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我所掌握的术法,如今你也都已经掌握了,区别不过在于发动的速度、掌控的半径,以及运用时的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朱颜忍不住愕然。
“术法有万千变化。”时影颔首,“比如水系术法和火系术法如果同时使用,冷热交替,就会瞬间引起巨大的旋风——我把这个咒术叫做‘飓风之镰’,可以在大范围内以风为刃,斩杀所有一切。”
“真的?还能同时使用?”她眼睛亮了一下,惊喜万分,“我都没听过诶……这是你创新出来的术法吗?”
“是的。还有许多类似,”时影淡淡,“每一个五行术法都可以和另一个叠加,从而创造出新的术——随着两个术法施展时投入的力量
不同,效果也会不同。就如万花筒一样,变化无边无尽。”
“居然还有这回事?”朱颜脱口,眼睛闪闪发光,“难怪我翻完了整本手札,都没看到你在苏萨哈鲁用过的那个可以控制万箭的咒术!”
时影颔首:“那是我临时创造出来的术,用了金系的‘虚空碎’和水系的‘风凝雪’,叠加而成——只用过一次,还没有名字。”
“哇,太过分了……”朱颜忍不住咂舌,“那么厉害的术法,你居然用过就算、连名字都不给它取一个!”
“名字不过是个记号而已,并不重要。”站在九嶷山的星空下,时影耐心地教导唯一的弟子,“当叠加的咒术越强大、越精妙,产生的新咒术就越凌厉。如果你同时施展最强的攻击术‘天诛’和最强的防御术‘千树’……”
朱颜眼神亮了起来,脱口而出:“那会怎样?!”
时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淡淡道:“这两个最强的术法叠加,将会产生一个接近于神迹的咒术。我给它取名为‘九曜天神’——这个咒术的级别,几乎能和星魂血誓相当。它不能轻易使用,因为当它被发动的时候……”
“会如何?”朱颜只听得热血沸腾,“一定会很炫吧?!”
“你将来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时影却笑了一下。
她想了片刻,只觉得心底有无数爪子在挠着,恨不得立刻看看师父说的是不是真的,然而只想了片
刻,又愣愣地道:“不对啊……无论是天诛还是千树,都需要双手结印才能发动吧?又怎么能‘同时’施展呢?”
时影看了她一眼:“谁说必须要双手结印才能发动?”
“那些结印的手势,明明是你在手札上画的!”朱颜皱起了眉头,理直气壮地反驳,“难道你画的还会有错?”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转过目光,注视了一下神庙外的地面,伸出了一根手指——只是一瞬间,无数巨大的树木从广场上破土而出,蜿蜒生长!
“啊!”朱颜失声惊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千……千树?!”
是的,师父刚才没有出手结印,甚至连咒语都没吐出一个字,就在无声无息之间瞬间发动了这个最高深的防御术!他……他怎么做到的?用眼神吗?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收回了手指。那一瞬,联结成屏障的巨大树木瞬间枯萎,重新回到了土壤之下,整个神庙外的广场依旧平整如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负手,在廊下回头看了一眼弟子,声音平静:“看到了吗?发动咒术,并非必须结印,甚至也无须念咒,你的眼睛可以代替手,你的意念也可以代替语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她怔怔重复了第二遍这个词,若有所思。
“学无止境。云荒术法大都出自于九嶷一系,然而在不同的人手里用出来
却天差地别。”时影声音平静,却含着期许,“阿颜,你虽然已经学会了所有术法,但只能算是登堂,尚未入室——好好努力吧。”
“嗯!”她用力地点头,“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你的!”
时影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望着天宇沉默了下去。
气氛忽然又变得异常。片刻后,朱颜终于忍不了那样窒息的寂静,开口小声地问:“你……你在看什么?”
“星象。”时影叹息了一声,“可惜阴云太重,无法观测。”
她心里腾的一跳,转头也看着夜空——漆黑的没有一丝光,所有的星辰月亮都被遮蔽起来了。朱颜忍不住也大大叹了口气:她是多么想看看星魂血誓移动后的星图,想看看她的星辰和他的星辰啊!可为什么偏偏下雨了呢?
她还在叹气,却听到时影在一边淡淡道:“你该走了——很快侍从们都会回来,按规矩,九嶷神庙不能有女性出现。”
“什么破规矩!凭什么女人就不能进庙?”她嘀咕了一声,却知道师父行事严格,不得不屈从,“那……我先回石窟里躲一躲好了。”
“不,你该回去了。”他却淡淡地开口,并不容情,“你父王那么久没见到你,一定着急得很。你早点回去,也不用他日夜悬心。”
啊……父王!那一瞬,朱颜心里一跳,想起了家人。
是的,离她在乱兵之中悄然出走已经一个多月了,父王如今一定是急死了吧
?是不是都在天翻地覆的找她?盛嬷嬷没有受责罚吧?还有,申屠大夫有没有带着苏摩回府?那小家伙的伤,是不是彻底的好了?
这些大事小事,在生死压顶的时候来不及想起,此刻却忽然都骤然冒了出来,一时间让她不由得忧心如焚,只恨不得插翅飞回去看看。
“让重明送你去吧。”时影似是知道她的心焦,淡淡道。
“好!”她跳了起来,冲向门口。
看到她的离去,时影的眼神有些异样,似是极力压抑着什么——然而,刚走到神庙门口,朱颜却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他。
“怎么?”时影一震,声音还是平静,“还有什么事?”
“啊,对了!如果我现在走了,回来时……回来时你还会在这里吗?”朱颜站在神庙门口,看着灯下孤零零的神官,疑虑,“你马上就要辞去神职,离开九嶷了,是不是?”
他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是。”
“那我现在要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朱颜忽然明白过来,一跺脚,“那……那我先不回去了!我写信给父王报个平安,然后留在这里,看着……”
“看着我进万劫地狱?”那一刻,时影再也无法控制,语气里有了一丝平时没有的烦躁和怒意,厉声,“反正都是要走,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区别?”
他眼里的光芒令她吃了一惊,心里一紧,竟不敢说话。
是啊,还有什么好说
呢?既然她不能跟他一起云游七海、既然他们必然天各一方?
“那么……”她想了半天,还是舍不得离开,怯怯地说了一句,“留到明天再走,行不行?”看到他没有说话,连忙又补了一句:“一大早我就走,绝不会让那些人看到的!”
时影没有说话,许久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沉默而孤独,显得如此的遥不可及。她在后面看着他走远,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拉住他——哪怕明日便永隔天涯。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却在此刻忽然失去了勇气,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再也看不见。
——————————
这一夜,她睡在神庙的客舍里,辗转不能成眠。中宵几次推开窗,偷偷看向师父的房间,却发现他的房间里灯火一直通明,隔着窗纸,可以看到他在案前执笔的剪影,清拔而孤寂,不知道写着一些什么,竟也是通宵未曾安睡。
她静静地凝望,心里千头万绪,竟怔怔落下泪来。
第二日,天光微亮,尚未醒转,窗户忽然打开,一阵风卷来,重明神鸟探头进来,一口把她叼了起来,摇了一摇,抖掉了她身上的被子。
“吵死了。”朱颜咕哝着,不情不愿地从梦里醒来,蓬头乱发。
重明把她重重地扔下,丢回了床榻上,咕咕了一声,看着山门的方向。外面天色初亮,却已经有了人声,是那些神官
侍从被重新召集,又回到了九嶷,等待举行仪式——外面人都要到齐了,她可不能再留在九嶷了。
朱颜不敢怠慢,连忙爬起来,胡乱梳洗了一下:“师父呢?”
重明神鸟没有回答,用四只眼睛看了看山下。
“他已经下山去了?”朱颜明白了过来,轻声嘀咕,有掩饰不住的失望,“怎么,居然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啊……”
重明咕噜了一声,将一物扔到了她怀里,却是一个小小的包裹。
“什么东西?”她打开来一看,里面却是一本小册子。
小册子上用熟悉的笔迹写着“朱颜”两字,和上次他给她的第一本几乎一模一样,上面笔墨初干,尚有墨香——她心里一跳:师父昨夜一宿未睡,莫非就是在写这一卷手札?
翻开来,里面记载的并不是什么新术法,而是昨天晚上师父说过的对于那些咒术的精妙运用:各种术法叠加而产生的新术法,以及反噬和逆风的化解,等等等等……那是师父毕生的经验总结。见解精辟、思虑深远,有一些独到创新之处,见所未见,是她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达到的境界。
朱颜的眼眶红了一下,知道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礼物,将手札收好,擦了擦眼角,推开窗跳上了神鸟的背:“走吧!”
重明神鸟轻轻叫了一声,振翅飞起,带着她掠下了九嶷山。
树木山陵皆在脚下迅速倒退,她在神鸟背上低头看去,只见底
下乌压压的都是人群,果然所有的神官都已经从外面赶了回来,每一座庙宇都聚集了人群——山门外,有盛大的阵仗,侍从如云,似乎在迎接一个重要的人物到来。
怎么,是大司命已经莅临了九嶷吗?
云上的风太大,朱颜下意识地理了一下发丝,忽然间碰到了冰凉的簪子,不由得怔了怔,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大司命吩咐过她,要她事毕后将玉骨还给师父,从此永不相见——可是她走得匆忙,竟忘了这回事。
要不要……回去还一下呢?借着这个机会,还能看到他最后一次吧?
她怔怔地想着,看着远处人群中的那一袭白衣,百味杂陈。
白云离合的九嶷山上,时影站在万人簇拥之中,迎向了远道而来的大司命。老少两人行完礼之后,便一起转身,朝着九嶷神庙步去——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大司命似乎更加衰老了,步态之中几有龙钟之感,更映衬得身边的时影疏朗俊秀、如同玉树临风。
她定定看着,竟是移不开眼睛。
虽然隔得远,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时影在台阶上骤然回头,看向了天空。那一刻,朱颜心里一惊,连忙扭过了头,眼睛一热,几乎又要掉下泪来——说不定,这就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后一面了。二十七年之后,他们会在天各一方、各自死去,永不再见。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心里刺痛难当,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重
明神鸟洁白柔软的羽翼里,在九天之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云上回荡。
—
“影,你在看什么?”大司命在台阶上驻足,和大神官一起抬头回望——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只有一点淡淡的白色飞速地掠过,如同一颗流星。
“是重明?”老人开口问。
“嗯。”时影没有多说,凝视了一眼便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继续拾级而上,“我让它送阿颜回赤王府。”
“哦。”大司命应了一声,心里明了前因后果,却只道,“那个小丫头,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闯下这等大祸,差点害得云荒天翻地覆。”
时影深深颔首:“多亏大司命出手,才躲过这一劫。”
“是吗?”老人淡淡,锐利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影,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对吧?你在埋怨我这把老骨头擅自出手,打乱了你的计划,是不是?”
时影没有说话,脸色淡淡,却也不否认。
“你一心求死,竟从未和我透露只言片语。”大司命沉下了脸,语气肃穆,“影,你是做大事的人,竟然只为了一个女子便如此将性命都不管不顾?——我在你身上这么多年的心血,差一点就白费了!”
长辈语气严厉,时影看了他一眼,却不为所动:“大司命的栽培,在下自然没齿难忘。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值不值得,也只有自己知道。”
“……”很少看到这个晚辈
如此锋芒毕露的反击,老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颓然摇了摇头,“唉……你和你母亲,脾气还真是一模一样。”
时影的神色微微一动,似被刺中了心底某处。
母亲。作为从小被送到深谷的孤儿,那个早逝的母亲永远是他心底的隐痛。而在这个世上,如今还和她有一丝丝联系的,就是大司命了。从他记事时候开始,这个号称云荒术法宗师的老人就一直引导他、提携他,教给他许多,从未求任何回报。
有时候,他也会想:这是因为什么?
可是大司命的修为还在自己之上,在这个云荒,即便他能读懂任何一个人的心,却永远不知道这个老人心里埋藏的秘密。
说话间两人缓步而行,速度看似极慢,然而脚下缩地千尺,转瞬便到了九嶷神庙的大殿门口。
那里,仪式即将开始,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九嶷神庙存在了七千年,有过各级神官数万名。根据记载,想要脱离神职的神官共计有九百八十七位,”大司命在孪生双神的巨大雕塑下转过身,深深凝望年轻的大神官,“但是,能活着通过万劫地狱的只有十一位。其他的人,全部都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此乃炼狱之路,汝知否?”
时影声色不动:“在下已知。”
“既然知道,也毫无退缩?”大司命摇头,似是无可奈何,“影,尘心是否动过只有自己知道——你大可继续当你的大
神官,又何必非要去走那刀山火海?”
“不,”时影摇了摇头,“神已经知道。”
他抬起头,看了看神像,眼神黯然:“既然已经破了誓言,不能全心全意侍奉,又何必尸位素餐、自欺欺人?”
老人终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也罢。我知道你就是这样严苛的人,对别人是这样,对自己更是这样——影,你自幼出家,本该清净无念,却为何尘心炽热、一至于此?”
时影叹息:“箭已离弦,如之奈何?”
“原来无论如何,你还是要为了那个女人而破誓下山。”大司命也是叹息,终于点了点头,拿起了手里黑色的玉简,“你真的想好了?不惜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要脱下这一件神袍?”
“是。”
“无论是否神形俱灭,都不后悔?”
“无怨无悔。”
“好一个无怨无悔!”大司命拂袖回身,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飞舞,厉声,“那么,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就成全你!去,在神的面前跪下吧!”
时影往前一步,踏入神庙,振衣而拜。
外面鼓乐齐奏,仪式正式宣告开始。无数神官侍从列队而来,簇拥神前,祝颂声如同水一样绵延宏大,大司命持着玉简,按照上古的步骤向着神像叩首,宣读了帝都同意大神官辞去神职的旨意,向孪生双神禀告下界的意图,开始奉上了丰盛的三牲供品。
那些供品,是为了获得神的谅解而设。
——而最重
要的供品,却是人的本身!
大司命做完了最后一个步骤,在神前合掌,低声禀告上苍:“九嶷大神官时影,幼年出家,自愿侍奉神灵终身。如今发心未毕而尘心已动,竟欲破誓下山,其罪万死——今愿以血肉之身而穿炼狱,亲自向神辞行!”
听到大司命念完了祈祷词的最后一句,时影从神前直起了身,深深合掌,一言不发地抬手解下了头上束发羽冠,弯腰脱掉了足上的丝履,将所有大神官所用的器物都呈放神前。当一切该放下的都放下之后,便穿着一袭白袍,赤足披发,缓步从神殿里走出。
那一刻,外面所有的祝颂声都停止了,无数侍从一起抬头凝望着时影,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如今的模样,眼神各异,充满了震惊。
——这是最近一百年来,第一个准备要破誓下山的大神官。
然而这个踏入地狱的人眼神平静,踏上生死路、犹似壮游时。
大司命站在祭坛前,看着时影一步步走出去,苍老的眼神里有不可名状的叹息和震动——老人深吸一口气,振袖而起。那一瞬,黑色玉简在大神官的手里化为一柄黑色的剑,直指神庙西北。剑落处,云雾散开,露出一座平日看不见的巍峨高山来!
那是大空山的梦华峰,万劫地狱所在。
“去吧!走完这万劫地狱。献上你的血肉,在神面前赎清你的罪孽!”
“然后,你才可以脱下神袍、
回到人间。”
—
所谓的万劫地狱,其实只是一条路。
那条路从九嶷神庙起,到梦华峰顶止,一共十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步。所有破了誓、犯了罪孽的神官,都要被发跣足、独自走完这漫长的一条路。
云雾萦绕的梦华峰壁立千仞,飞鸟难上,其间布满妖鬼魔兽,寸步难行。然而却有一道天梯贴着悬崖,穿云而上。那条天梯由毗陵王朝的第一代大司命韶明开辟,每一级台阶都形似一把巨大锋利的剑:剑柄嵌入崖上,剑刃横向伸出,刃口向朝上,刺破虚空,凛冽锐利。剑锋环绕梦华峰,寒光闪烁入层云。
而罪人,必须一步步在刀刃之上行走。
那一路,是不折不扣的地狱之路:头顶是交错的闪电惊雷,脚下是烈烈燃烧的地狱之火。不能躲避,不能反抗,也不能中途返回,一旦踏上这条路,便只能一直一直地往上走,直到精疲力尽,直到血尽骨裂,掉下悬崖。如果能侥幸走完这十一万步,活着来到梦华峰顶,在坐忘台前将神袍脱下,玉简交还,还要接受天雷炼体之刑,才算是完成了整个仪式。
七千年来,近一千个破誓者里,只有十一个生还。
而他,便是第十二个。
在无数神官侍从屏息的注视里,时影的脸色却沉寂一如平日,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抬头看了看云雾中的峰顶,并没有丝毫的迟疑,轻轻拂了拂衣襟,便踏上了第一
步。
刀刃刺入足底,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站稳。
“我在峰顶坐忘台等你。”大司命看着他踏上了路途,在山下一字一句地叮嘱,“去吧……等你活着到了那里,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时影怔了一下,有略微的意外:大司命要和他说什么?为什么非要等他到了山顶才能说?
“事关空桑国运,”大司命似乎也明白他心中的疑惑,微微颔首,看着那一条天梯,“如果你心意已决,具备足够的力量踏过炼狱重返红尘,那就证明你堪当此任。到时候,由我再来告诉你吧。”
“好。”时影不再追问,点了点头,便回头继续踏上了刀锋。
那些利刃狰狞地从断崖上一把把刺出,参差闪耀、组成雪亮的天梯。然而,这些刀剑却故意做得有些微的钝,踏上之后双足血肉毁损,却不至于锋利到瞬间削断。
时影沉默着,一步步往上,每一步都如在地狱里行走。
他能感觉到脚底的刀剑,每一把竟然都各自不同:踩踏上去之后,有些烈烈如火,有些寒酷如冰,有些甚至在微微蠕动——他知道,这座山上的每一把刀剑里都封印着一个恶鬼,由历代神官从云荒各处擒获、被封印在这座神山上。
那些恶鬼已经饿了几千年,唯一的血食只有这些寥寥的破誓罪人。所以,它们是嗜血而疯狂的,令每一步都是极大的煎熬。
所以,一步一劫,谓之万劫。
时影
踩踏着刀刃,忍受着剧痛,一步步往上,鲜血从足底沁出,染红白袍的下摆,渐渐变成了红衣,看上去触目惊心。
梦华峰下,无数人一起抬头看着那个披发跣足、踏着刀山火海走入云中的人,眼里露出敬畏不解的神情——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承受比死还痛苦的煎熬、去走这条路?
忽然,有人看到了那一点红,脱口,“看啊……大神官流血了!”
“大神官居然也会流血?他自幼修行,不是不死之身吗?”
“无论灵力多强也是人,哪会不流血?”
“可他走得好稳啊……好像丝毫不觉得痛一样!”
在议论声里,只见那个白袍的人一步一步从刀山之上走过,慢慢隐入了云雾之中,越来越远,身形看上去已如一只白鹤。
然而,眼看他已经接近半山的云层,就在那一瞬间,风云突变、一道巨大的闪电从云中而降,唰地劈落在了独行者的身上!
大神官猛然一个摇晃,便朝着刀锋倒了下去。
“啊!”底下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却见下一个瞬间,大神官的身形忽然定住,伸出一只手唰地扣住了刀刃边缘,硬生生地阻止了下坠。
——在万劫地狱行走时,是不许使用任何术法的,所以他只能赤手抓住了刀刃,任凭血一滴滴从手掌边缘流下。
雷电在他身体上萦绕,锁住他每一寸骨骼,痛得仿佛整个身体粉碎。然而时影还是用手攀着刀
刃,缓缓重新站了起来,双手鲜血淋漓。他吸了一口气,默然抬头凝视着前方无尽的刀山,眼眸是黑色的,沉沉不动。
行至此处,才不过一万步,而前面的每一步、都是在雷电里穿行。
这就是所谓的天雷炼体,将全身的骨骼都寸寸击碎!
时影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抬起了脚,再一步踏了上去。他身形一动,云中的电光随之而动,再度从天而降,击中他的后背——然而这一次因为有了准备,他只是踩着刀刃踉跄了一下,膝盖抵上了利刃,不曾下坠。
等剧痛消失后,他撑起身体,抬手擦去了唇角沁出的血丝,继续往前。
而下一步刚迈出,又是一道惊雷落下!
底下所有人怔怔地抬着头,看着那一袭白袍在云雾中越走越远,渐渐隐入了无数的雷电之中,再也看不见,一时间议论纷纷,感慨万千。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一幕!”
“唉……离上一次有人踏上这条路,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吧?”
“应该是善纯帝在位时候的事情了。据说那个神官爱上了一个藩王家的千金,横下一条心要脱离神职,不顾一切走了这条路。”
“哪个藩王家千金啊,这么有本事?”
“唔……好像是赤王府的?”
“赤王府?那些大漠来的女人,就是妖精!”
“不过,我觉得我们的大神官这次肯定不会是为了女人——要知道他从五岁开始就在神庙里修行,只
怕这一辈子都没怎么见过女人。”
“那又是为了什么?吃这么大的苦头,抵得上死去活来好几次了!”
“天知道……”
当走到三万步的时候,脚下的那些议论声已经依稀远去了,再也听不见。耳边只有雷电轰鸣,眼前只有刀山火海,妖鬼冷笑、魔物嚎叫。
那一条通往云中的路,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
—
重明神鸟展翅往南飞,朱颜却忍不住地翘首北望。
回头看去,梦华峰上云雾萦绕,云间穿梭着无数的闪电,在那么远的地方还能听到惊雷一声声落下,密集如雨。她远远地听着,都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抖——那些闪电,那些霹雳……是不是都打在了师父身上?
他……他现在怎样?
她心急如焚,双手结印,在眉心交错,瞬地开了天目,唰地将视线穿入了那一片云雾之中,努力寻找着那一袭白衣的踪影。
然而,一睁眼,她只看到一袭鲜红的血衣!
“师父!”只看得一眼,她便心胆俱裂,失声大喊——那……那是师父?那个在刀山火海之中遍身鲜血、踉跄而行的人,竟是师父!
师父……师父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四眼鸟……四眼鸟!”她不顾一切地拍打着重明的脖子,厉声,“回去……快给我回去!去梦华峰!”
重明神鸟在云中飞行,听到这句话,翻起了后面两只眼睛看了看她,并没有表示——重明乃是上古神鸟,奉了时
影的指令要送她回赤王身边去的,又怎肯半路听别人的指令?
然而,当朱颜几乎急得要掐它的脖子强迫它返回时,重明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雪白的巨翅迎风展开,瞬地在云中来了一个大回转,朝着梦华峰的方向飞了过去!
—
一步,又一步。踏过万刃,时影终于从云雾之中走出。
模糊的视线里已经能够看到梦华峰的顶端,在太阳下发出耀眼的光,如同来自彼岸的召唤。他默数着,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八万三千九百六十一步,已经即将穿行出天雷炼体的云层,进入妄念心魔的区域。
行到此处,他一身的白袍血迹斑斑,全身上下的肌肤已经没有一处完好。当最后一道天雷落下的时候,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刀刃切入他的身体,刺穿了肋骨,将他卡在了悬崖上。然而,幸亏这么一阻,他才没有直接摔入万仞深渊。
他躺在冰冷的刀刃上,急促地呼吸,默默看着脚下的深渊。
那里有一具枯骨,被雷电劈开,只剩下了半边的身体,挂在悬崖上穷奇的巢穴边,黑洞洞的眼睛朝上看着,似乎在和他对视。
能一路走到八万多步的,应该也是修为高深的神官了吧?在云荒历史上ye是屈指可数——又是什么让那个人也走上了这条路,义无反顾?在那个万丈红尘里,又有什么在召唤着他呢?
说不定,就是那些侍从口里说的、百年前赤
王府的另一个千金?那些赤之一族的女子,真的是有着火焰一样、让飞蛾扑火的力量啊……
时影的脸贴着冰冷的刀锋,定定地和那具枯骨对视了片刻,神智居然不受控制地涣散了一瞬,分不清过去和未来。幻觉之中,他甚至感到那具枯骨忽然幻化成了熟悉的脸,对着他笑了一笑,无邪明媚,如同夏季初开的玫瑰。
“阿颜……”他忍不住失声喃喃。
刚说了两个字,又硬生生咬住牙。停了片刻,时影收敛心神,终于还是缓缓用手臂撑住了刀刃,将被贯穿的身体一分分地从刀上拔了出来。神袍上又多了一个对穿的血洞。
从这里开始,前面的每一步都间隔巨大。
他提起一口气,从一道刀刃上跃起,踩住下一道刀刃,人在绝壁之上纵跃,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立刻坠落深渊。头顶的天雷散去了,化为千百支利剑悬挂在上方,如同密密麻麻的钟乳石,只要一个轻微的震动就会唰地落下!
他努力维持着呼吸,不让神智涣散,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
这最后一段路,不再像前面一样只是折磨人的身体,却转而催生了无数的妄念心魔。每一个走在上面的人都会看到各种幻象,被内心里最黑暗的东西吸引——精疲力尽之下,只要踏错一步,便会化为飞灰。
他在这条路上孑孑独行,所有肉体上的痛苦都已经麻木。
然而眼前一幕一幕展开的,却是
无穷无尽的幻象。
他看到了自己的幼年:冷宫是黑暗的,饭菜是馊臭的,所有人的脸都是冰冷的。母亲是孤独而绝望的,而父亲……父亲是空白的。那只是一个高冠长袍遥遥坐在王座上的剪影,从未有记忆,从未靠近。
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那个深谷里的小小苦修者,和他的母亲一样的孤独——他一个人成长,一个人思考,和死去的人交谈,和星辰日月对视,在无数的古卷密咒里打发漫长的时光。
有着一双无欲无求、也没有亮光的眼睛。
有一日,那个少年看到了碧落海上的那一片归邪,预示着空桑国运的衰亡和云荒的动荡,便竭尽全力奔走,力求斩断那一缕海皇的血脉。
那,就是他的全部人生。
——是的,他的人生寡淡简单,生于孤独,长于寂静,如同黑白水墨,善乏可陈。这些年来他持身严苛,一言一行无懈可击,即便是在幻境里也找不到丝毫的心魔暗影,穿过这最后的炼狱、应该是如履平地吧?
然而走着走着,时影却猛然震了一下。
穿过了那么多黑白冰冷的记忆,面前的幻象忽然变了,变得丰富而有色彩,仿佛烈焰一样在眼前燃起!
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女站在火海里,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着跳跃的光芒,如同星辰,如同火焰,呼唤他:“师父,你来了?”
阿颜?他驻足不前,心神动摇了一瞬。
“你、你竟
然把我最喜欢的渊给杀了!”然而,她转瞬却变了脸色,对着他大喊,眼里都是泪水,一把利刃直刺过来,“该死……我要杀了你!”
听到这种话,他陡然便是一阵恍惚,心痛如绞。
“阿颜……你不是说原谅我了么?”那一刻,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在万劫地狱的幻境之中,喃喃说了一句,“你其实还是恨我的……是不是?那……你来杀了我好了。”
他在幻境之中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个浮在虚空里的虚幻影子,完全不顾刀锋刺向他的心口,就如同那一日重现。
行至此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濒临崩溃。此刻心魔一起,所有的危险便立刻蜂拥而上!时影身体刚一动,脚下一步踏空,便直坠下去。与此同时,头顶一把悬挂的利刃应声而动,朝着他的天灵直插而下!
“师父!”在那个瞬间,有人凌空跳下来,大叫。
谁?他从幻境中愕然抬头,看到了红衣少女的影子从天而降——那道从云中而来、带着光的身影,在一瞬间和幻境里那个持剑刺来的影子重合了。
他怔在原地,任凭长剑直插头顶,一时间脑海竟然是空白的。
“师父!小心!”朱颜顾不得身在高空,便从重明神鸟背上一跃而下,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向着石壁的方向侧身避让——只听唰的一声,头顶那把利刃擦着他的脸颊落下,在深渊里碎裂成千片。
下一瞬
,前面的那个幻影消失了,而身边的影子却清晰起来。
“你……”他转过头,吃力地看着身边的人,喃喃,“阿颜?”
那个少女从天而降,在刀山火海之中抱住了他。明丽的脸上布满了恐惧和关切,就在咫尺的地方看着他,全身正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
他陡然又是一阵恍惚,竟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师父……你,你……你怎么了?刚才你没看到头上那把掉下来的剑吗?那么大一把剑!”朱颜靠着石壁,只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差点就跌下去了知道吗?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她说不下去,看着满身是血的他,忍不住哭出声来。
“……”时影撑住身体,深深地呼吸,竭尽全力将自己的神智重新凝聚起来,终于看清楚了身边的少女,身子骤然晃了一晃。
这是真人!并不是幻觉!
怎么?阿颜……她竟然去而复返?不是和她说了让她不要来的么?为什么她还要来!她就这么想看他走入万劫地狱、万劫不复的样子?
那一瞬,他心下忽然有无穷无尽的烦躁和愤怒。
“谁让你来这里的?”时影吃力地站起身,往后踉跄退了一步,一把推开了她,“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的语气失去了平日的从容气度,眼神涣散,脸色苍白,一身白袍早就被血染红,如同从血池炼狱里走出的孤魂野鬼,哪有昔日半分的神清骨
秀?
“师父,你怎么了?”朱颜看到他发怒,心里自然也是惊恐,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样子更让她惊惧:“刚刚你中了邪,差一点那把剑就掉下来刺中你了!幸亏我……'
“我不需要你来救我!这是我自己要走的路!”话音未落,时影眼里全是怒意,手指一并,便击落了头顶悬挂的剑林!
朱颜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又一把利刃从天而降,如同闪电一般落下。她下意识地想抢身上前推开她,然而那一刻时影却不闪不避,竟然以身相迎!
唰地一声、那把剑从右肩刺入,斜向刺穿了他的身体!
“师父!”她心胆俱裂,失声扑了过去。
“放开手!”时影却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她的手,指着贯穿身体的那一剑,厉声,“看到了么?这是补刚才那一剑!——这条路是我走的。凡是我该承受的,没有人可以替我承担!”
他回过身,指着看不到头的来路,声音冰冷:“否则,我宁可自己再从头走过一遍!”
“……”朱颜吓得说不出话来,赶紧缩回了手——此刻,师父的眼神是黑的,如同暗的火,有着从未见过的决绝和狠意,毫不容情。如果她真的再敢插手,估计他会说到做到,从头再把这条路走一遍吧?
“回去。”时影头也不抬地对她道,语气冰冷。
“不!”她在一边,几乎是带了哭音,“我不回去。”
“重明!”时影提高连声音,召唤半
空里的神鸟,“带她回去!”
然而云雾之中白羽一掠而过,重明神鸟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咕哝,却是视而不见,径直飞上了云端,将两人扔在了这里。
“重明!”时影气极,然而自身此刻已经非常衰弱,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扭头对她冷笑了一声,“那好,既然你想看,就看着吧!”
他转过了头,再也不看她一眼,独自踏上刀山而去。
剩下的一万步,他整整走了一天一夜。
梦华峰上的斜阳沉了又升起,日月交替。他一袭血衣,在看不到头的地狱里前行,踉踉跄跄,精疲力尽。到最后,甚至只能凭着模糊的视觉,摸索着刀刃,一寸寸地攀爬,走向日月升起之处。
一直有隐约的哭声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实在是很烦人啊……明明已经让她回去父母身边了,她却要半途折返。难道,她非要看着他这种血污狼狈的样子?并不想让她看到此刻的自己……这个小丫头,怎么就不明白呢?
时影恍惚地想着,缓慢地一步步走上了坐忘台——那几尺高的台阶,在此刻竟然如同天堑,每一步都如同攀爬绝顶般艰难。
在走完最后一步时,所有的精神气都濒临崩溃,时影一个踉跄,在坐忘台上单膝跪地,颤抖着抬起手,将身上那一件千疮百孔的神袍脱了下来。神袍已经完全被血染红,黏在了肌肤上,刺目惊心。
他用尽全力抬起双臂,将血袍供奉
在了高台上,合掌对着神像深深行礼,长长松了一口气。
是的,在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告别过去!
一礼行毕,时影刚要站起来,却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再也忍不住朝前倒下,连呼吸都在瞬间中断。
“师父……师父!”他听到她从身后扑了过来,哭声就在耳畔。
为什么她还跟着上了坐忘台?快……快赶紧走开!接下来马上就是五雷之刑了……
他想推开她,然而手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他张了张口,想告诉她必须立刻离开,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在走完万劫地狱之后,他的元神都几乎涣散。
“师父!你、你可不要死!”她大概吓坏了,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摇晃着他的肩膀,大颗大颗的眼泪一滴滴地砸落在他的脸颊上。
那一瞬,头顶风云变幻,有无数光芒在聚集,在坐忘台上旋转——这是万劫地狱的最后一击:用天雷击碎气海,毁掉所有的修为,让九嶷神庙的绝学再也不能随着这个罪人被带入凡尘!
就在说话之间,五雷轰顶而落!
第三十四章 十巫
无数耀眼的光芒从天而降,几乎刺穿她,朱颜身体一轻,整个人瞬间腾云驾雾地飞起,被重重扔到了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不知好歹的野丫头!”一袭猎猎飞舞的黑袍出现在了她颠倒的视野里,“找死么?”
那是大司命!在最后的一刻,那个老人出现在坐忘台,将朱颜一把抓了起来,远远地扔开——轰然降落的五雷全数击在了时影的身上,瞬间将那一袭血色白衣彻底淹没!
“师父……师父!”她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叫什么?”大司命扔下了她,语气冷淡,带着讥讽,“他只是承受了五雷天刑而已,死不了的。”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老人——在白塔顶上一别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再看到这个莫测的老人。然而每次一看到,她就像见到了阎罗一样,心里一紧,恐惧得发抖。
大司命没有看她,只是上去俯身查看着时影的伤势,脸色凝重。
这一路行来,刀山火海,即便是时影这样的修为,也是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四肢百骸俱断,全身上下几乎已经没有一寸完整的血肉。而最后的天雷震散了他的三魂七魄,击碎了他的气海丹田,已经将毕生的修为硬生生毁去!
五岁出家,避世苦修,这样的术法天才、居然毁于一旦。
一念及此,大司命心里不由得一阵怒意,抬头看了少女一眼,厉声:“你还来这
里做什么?怎么不回到赤王府去?玉骨呢?怎么还在你头上,为何还没还给他?”
“我……”朱颜被老人迎头一骂,“我是担心……”
“轮不到你来担心。”大司命语气冰冷,将地上昏迷的时影扶起来,让他在坐忘台上盘膝而坐,抬手将一白一黑两枚玉简一起放入他双手。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匣子,打开来,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放在了地上。
应该是有备而来,匣子里装的全是药,琳琅满目。
大司命将一颗紫色的丹药送入时影的嘴里,用水给他服下,又倒出了几枚金色的药丸,在手心捏碎,敷在他的几处大穴上,手法非常迅速。最后抬起手,飞快地封住了他的气海,将元婴巩固。
等一切都做好,老人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你怎么还不走?”
朱颜看着他对师父施救,心里渐渐镇定下来,安定了大半。沉默了一瞬,她终究是忍不住不甘,一跺脚,失声:“为什么一直赶我走?我真的会害死师父吗?会不会……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听到这种话,大司命略微愕然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浮出了洞察般冷笑:“怎么,事到如今,眼看着影活过来了,你是想反悔了吗?信不信我让你走不下这个梦华峰?”
“我可不怕你!”感觉到了对方心里的杀机,朱颜却毫无畏惧,“你也杀不了我——师父说了,星魂血誓已经把我们的命联结
在一起了,如果你杀了我,他也就死了!”
“呵……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大司命似乎被伶牙俐齿的她给堵得说不出话来,打量了她半晌,才道,“你不愿意离开他,为什么?是舍不得?”
朱颜一下子顿住了嘴,讷讷说不出话来。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不想天各一方永不相见,却还未曾想过这样的想法,究竟是因为什么?
“呵……我就知道,你其实是喜欢他的。”大司命审视了她一番,冷冷,“在星海云庭看到你的瞬间,我就知道了。”
“不……不是的!”她下意识地否认,“他是我师父……”
“星魂血誓最大的源力,是人心之中的爱。没人会愿意付出生命来换回一个不爱的人。”大司命凝望着她,眼神洞察,“或许连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是,当你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明了。不必抵赖。”
“……”她说不出话来,瞥了一眼远处的时影,只觉心跳如鼓。
“可惜,影还不知道这一点吧?他从小出类拔萃,样样皆通,唯独在儿女私情这方面、却比常人还不如。”大司命叹了口气,也转头看了一眼结界里无知无觉休眠中的时影,忽然道,“也幸亏如此……不然一切就麻烦了。”
朱颜站在那里,脸色阵红阵白,忽然鼓足勇气,抬起头看着大司命:“是的,我不想离开师父!……你那么有
本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化解这一切、让我不成为他命中的灾星?”
大司命停顿了一瞬,脸色沉了下来,骤然掠过一丝怒意和杀机:“我早就知道你这个小丫头会反悔——”
他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了朱颜的面前:“所以,便从帝君那里请了这一道旨意!”
那一瞬,少女猛然僵住了,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赤之一族,辜负天恩,悖逆妄为。百年来勾结复国军,叛国谋逆,罪行累累、不可计数——赐赤王夫妇五马分尸之刑,并诛其满门!”
“你……”朱颜定定看了这道圣旨半天,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大司命,如同看着一个魔鬼,愤怒地大喊,“你居然……居然让帝君下了这种旨意?混蛋!”
她猛然一伸手,想要撕毁那道旨意,然而大司命袍袖一拂,瞬间将那东西收了回去,神色森然:“这算什么谣言惑主?那个复国军首领,止渊,长年居住在赤王府里,是不是事实?赤之一族世代包庇叛党,是不是事实?在这次叛乱里,你更是亲自出手,对抗天军!——就凭这些,下旨灭你满门,算不算冤枉?”
“……”朱颜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觉全身发抖。
“这道旨意,就算是影亲自看了,也无话可说。”大司命淡淡,“他一生泾渭分明,公允无情,有事实摆在面前,就算他心里再不愿意,也绝对不会帮你开脱——想来你也
不愿意令他陷入这种两难的境界,是不是?”
“……”朱颜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一颗心慢慢下沉。
是的,因为庇护鲛人,他们赤之一族是有软肋的,特别是她更是罪行累累,此刻被这个老人拿捏住了七寸,根本是动弹不得。
看到她的神色从愤怒转为低沉,大司命眼里的讥诮更加浓了起来——毕竟是年纪还小,锦衣玉食,从未见过外面的明刀暗箭,这个小女娃被自己这么一说、立刻便退缩了?
“这道旨意一下,你父王母妃,乃至所有亲眷,立刻便要被屠戮殆尽。”大司命的声音森冷,一字一句,“不要以为我只是吓吓你而已,等你看到赤王人头悬上天极风城那一天,就知道我没有一句话是诳语!”
朱颜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大司命冷笑了一声:“现在,你敢反悔吗?你敢不敢用全家族的人命,来搏一搏你的那点痴心妄想?”
朱颜脸色苍白,心里的那一口气终于慢慢散了,颓然低下了头去。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留下玉骨,回赤王府去,永远不要再和影相见。前面的那些事就一笔勾销。”大司命声音冰冷,“你父母极爱你,相信你也不想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而牵累他们全部送命,是吧?”
“……”朱颜想了又想,眼神渐渐灰暗。许久,终于是不做声地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手,从头上抽下了那一支玉骨,放到了大司命
的面前。
“拿……拿去吧。”她涩声道,眼里含着泪。
“这不是我们的约定,”然而大司命看着她,却并没伸手去接那支玉骨,冷冷,“我要你亲手还给他,亲口告诉他!”
朱颜颤抖了一下:“告……告诉他什么?”
“你知道的。”大司命冷冷,“我在伽蓝白塔神庙里叮嘱过你。”
他没有理睬脸色灰白的朱颜,蹙眉:“好了,我现在得先替影疗伤,大约需要三个时辰,这期间不能有任何事情打断。你在旁边替我们护法——顺便好好想一想、等下要怎么告诉他吧!”
“你……”朱颜气极,一跺脚,强行忍住了用玉骨把这个老家伙扎个对穿的冲动。
—
天雷散去,梦华峰顶上阳光普照。
在这寂静的大空山里,只有天风过耳,不绝如缕。啪的一声,有什么从风里坠落下来,差点砸到她头上。定睛看去,却是一朵大如碗口的花朵——或许因为梦华峰上人迹罕至,这里的花树都长得有几人高,花开时灿如云霞。
朱颜失魂落魄地坐在树下,手里握着玉骨,指尖微微发抖。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坐忘台上的大司命,然而老人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时影,苍老的眼睛里充满焦虑和凝重——他盘膝坐在时影背后,一手并指点在他的灵台,一手按在他的后心,额头有袅袅的紫气。那是灵力极度凝聚的象徵。
竟然是在耗用真元吗?这个大司命,还真的
是拼了命的在帮师父啊……那么说来,他对自己这般苦苦相逼,说不定……真的也是为了师父好?朱颜心里茫茫然的想着,将玉骨在手指之间反复把玩,心神不定地想着——
等一会师父醒来,自己又该如何开口。
“一想到是你在我面前杀了渊,我就怎么也无法原谅你。”
这样一句话,是否已经足够?
这句话有匕首一样的杀伤力,师父听了之后,大概会什么都不说,转头就走吧?或许就如大司命说的,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见她了。
可是……可是……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朱颜想来想去,觉得心绪烦躁:这个老人,为什么非要逼着她把事情做绝!
那一刻,她忽然后悔自己按捺不住返回了这里——不仅什么忙都没帮上,师父还为她多挨了一剑。如果她和重明一起回了王府,又怎会有现在的局面?
她恨恨地将手捶在地上,叮的一声,玉骨竟将白石刺出一道裂缝来。
同一瞬间,耳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直上九霄,惊得她瞬地抬起头来——那是重明的叫声。它……是在发出凄厉的警告!出什么事情了吗?
朱颜从树下跃起身来,玉骨在指尖瞬间化成了一柄剑。
梦华峰上云雾萦绕,正是清晨,日光初露。然而就在一瞬间,头顶狂风顿起,树木摇动,无数的花朵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血雨。是什么东西飞过来了?引来那么大的动
静!
然而,朱颜刚跳起来,头顶的天空忽然就黑了,黑的没有一丝光,仿佛有幕布从头顶唰地拉起,将整个山头都密封了起来!
在不祥的漆黑里,她看到了树林之间浮起了一双双冷亮的眼睛。
本来空无一人的梦华峰上,忽然出现了许多穿着黑袍的人。脸深陷在阴影里,双手枯瘦如柴,只有双瞳是冰蓝色的,在暗影里如同鬼火跳跃——
那一瞬,朱颜“啊”了一声,只觉得全身发冷。
是的!那些眼睛,那些黑袍,她曾经在十三岁的梦魇森林里看到过!那个少时的噩梦,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这些人,和五年前追杀过他们的人是同一拨!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忽然出现在这里?他们……他们是怎么上的这个梦华峰?
悄然浮现在密林深处的黑袍人有着冰蓝色的眼睛,风帽下露出暗金色的长发,手里握着法杖,袍子上绣着双头金翅鸟的徽章,无声无息地朝着梦华峰顶围了过来。
坐忘台上的大司命睁开了眼睛,只看得一眼,全身便是大震!
“十巫?”他脱口惊呼,手指微微一颤。
——远在西海的沧流帝国冰族十巫,竟然联袂一起出现在了这里!
自从七千年前被星尊大帝驱逐出云荒大地之后,冰族一直流浪于西海之上,建立了沧流帝国,千年以来虽然屡屡试图返回大陆,但无一成功。这一次沧流帝国的元老院居然倾巢而
出,远赴云荒,简直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情景!
这些人,莫非预先知道了今天会是时影最衰弱的时候,所以才趁虚而入?——又是谁向他们透露了这个消息!
黑袍人一个个地在虚空里现身,默不作声地围住坐忘台。
大司命正在给刚经历过雷火天刑的时影疗伤,气海之内的真元源源不断注入对方体内,修复损伤,稳固气脉,正进行到关键的时刻。时影伤重垂死,尚未醒来,全赖他这一口气续命,若在此刻一旦突然中断,两人必然同时受到重伤。
大司命尽管内心惊骇,竟是无法动上一动。
十位黑袍人团团将坐忘台围住,当先的巫咸站出列,审视了一眼盘膝恢复中的时影,点了点头,似乎确认了身份:“是他。”
然后看了一眼坐在时影身后的大司命,神色一动:“居然是空桑大司命?……好久不见了。如今是亲自前来替时影主持仪式吗?”
大司命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手指没有离开时影背心。
“怎么?说不了话?”巫咸顿了一顿,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坐忘台上的两个人,“正在给他凝固真元?紧要关头放不了手吧?”
黑袍的巫师大笑起来,转头告诉同僚:“你们看,空桑术法最强的两个人此刻居然都在这里!——意外之喜,一箭双雕!”
所有冰族十巫唰地散开,将坐忘台包围,手里法杖一横,整个梦华峰上骤然暗得伸手不见
五指。
“结十方大阵!”巫咸一眼便判断完了形势,吩咐其他九位黑袍巫师,“按照智者大人的吩咐,直接让那个年轻的神魂俱灭——那老家伙要留着。他有一甲子的修为,若能吸取到他的真元,我们每个人都至少能突破一层境界。”
听到了这些话,大司命脸色一沉。
是的,沧流帝国的十巫修习的乃是暗系术法,擅长汲取别人的生命和力量为己用,自己此刻动弹不得,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滚开!”然而不等十巫动手,横刺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一道光华从暗夜里绽放,如同闪电割裂一切,在坐忘台上划出一道弧线,将那些欺近来的黑袍人给凌厉地逼了回去。只听叮的一声响,十巫手里的法杖击在那一道光上,竟都瞬间齐齐退了一步。
大司命的眼神一变,看清了出手的人。
那是朱颜。她从树下点足飞跃,玉骨凌空一转,化为一把长剑唰地回到了她的手里。她持剑在手,屈膝落到了坐忘台前,唰地一剑逼退众人,另一只手结了一个防御的印,大喝:“想动我师父?做梦!”
巫咸显然也没想到梦华峰上会凭空出现了一个女人,不由得有些错愕——这小丫头是谁?她口里说的是“师父”又是谁?是大司命,还是大神官?
然而,还没等他转过念头,朱颜手掌一按地面,飞快地念动了咒术。只是一转眼,梦华
峰上大地颤抖,无数的树木破土而出,密密麻麻,瞬间将坐忘台给围了起来,结成了一个淡绿色的圈!
“千树!”那一刻,巫咸脱口惊呼。
这是九嶷术法里最高深的防御术,非多年修为的术士不能掌握,却居然被这个少女一出手就施了出来!——这个人,果然是九嶷门下的高徒吗?可是九嶷神庙什么时候收女弟子了?
巫咸长眉一蹙,断然吩咐:“先解决她!”
十巫唰地一声,齐齐往前漂浮了一步,团团将少女围在了中间。
“没事,我来对付这些人!”朱颜却是毫无惧色,紧紧盯着十巫,握着玉骨,头也不回地对大司命道,“你只要好好给师父疗伤就行了。”
话音未落,她大喝一声,握着剑便冲了出去。
“……”结界里的大司命皱了皱眉头,吸了一口气——这个小丫头,实在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沧流帝国的十巫掌握了暗系的术法,每一个都修为深厚,如今联袂前来,就算是他自己或者时影、都未必会是对手。
而这个小丫头,竟然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
—
然而,朱颜的战斗力之旺盛、却令经验丰富的大司命都意外。
这个小丫头冲了出去,整整挡住了十巫一百多个回合的攻击,竟然咬着牙一步都不退。
这一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到最后,朱颜甚至都已经神智恍惚,每一个简单的动作、每一个简单的咒语都需要耗费极大的
力量。然而,她知道自己只要一退,眼前这些人就会像十年前那样取走师父的性命。
玉骨舞成了一道流光,密不透风地围绕着坐忘台,将十巫的每一次攻击都竭尽全力地挡了回去。
千树结界里,大司命抬眼看到这一幕,有略微的动容——这个小丫头还不到二十岁吧?在九嶷山不过只待了四年,居然就有这样高的悟性。如果不是她不久前刚用过星魂血誓、损伤了元神,只怕此刻还不止于此。
影,你还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
大司命无声地叹息,眼神有些复杂,一手并指点在时影的灵台,一手按在他的后心,头顶紫气袅袅,飞速地修复重伤之人。
然而那一边,朱颜却已经渐渐支撑不住。
毕竟是年少,实战经验不足,更不知怎么应对多人配合的阵法,她只是一味地进攻,先发制人,不停地逼退对方上前的企图。然而十巫经验丰富,却很快看出了她的弱点,不急于一时,只是此起彼落地配合着,消耗着她的灵力。
终于,觑到了一个空档。
朱颜发出了落日箭,唰地将靠近坐忘台的巫彭和巫朗逼退,然而左支右绌,自身空门大露。刹那间,七支法杖击落下来,喀拉一声,护体的金汤之盾应声碎裂!
朱颜往前踉跄一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感觉全身寸裂。
不行……五年了,和当年一样,她还是打不过这些人!
她……她怎么这么没用?
!
眼看着十巫越过了她的防线,联袂走向坐忘台,她只觉得心里的一股狂怒和不甘勃然而起,一声大喊,手掌一按地面,整个人唰地飞起,从背后扑向了巫咸。
“站住!不许动我师父!”那一瞬,她杀红了眼,不顾一切地阖起双手,指尖相对,在眉心交错,大喝一声,“天诛!”
梦华峰的上空顿时骤然一亮!狂暴的雷电被召唤而至,当空下击,如同盛大的金色烟火轰击入人群。黑袍巫师们齐齐踉跄一步。
“找死!”巫咸面带怒容,带着十巫齐齐回身。
十支法杖齐齐落在她背上,朱颜被震得整个人往后飞出,又是猛然吐了一口血。然而,在半空中,她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奇特的笑意,忽然间飞快地念了一句什么,说了一声:“定!”
所有飞溅的血,在虚空中忽然定住!
“不好!”那一刻,巫咸失声,“小心,她在用燃血咒!”
这个丫头,居然是在拼命!
从她身体内飞溅出来的鲜血一滴滴在空中凝结,如同无数红色的珠子,散落在十巫身侧。然而随着她吐出的咒语,那些鲜血忽然化成了一团火焰,轰然爆炸!
惊人的爆裂声里,十巫齐齐往外退开,其中三个摇晃了一下,被咒术击倒在地,结好的十方大阵顿时破了。趁着那一刻,朱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飞身扑过,重新守住了坐忘台的入口,孤身挡住了十巫。
然而她也已经筋疲
力尽,再也撑不住身体,跌坐在地。
朱颜剧烈地喘息着,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要碎了,嘴里全是血腥味,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沮丧——这、这还是她学完了师父手札之后的第一战吧?居然就打输了?早知道这些人这么难打,真应该平日多刻苦练功啊!
——然而初出茅庐的她却并不知道,能独力和十巫周旋那么久,在这个云荒也已经是个奇迹。
“先解决这个丫头!”眼看一次次被拦截,巫咸失去了耐心,法杖一挥,整个梦华峰忽地震动了一下,山川崩塌——漆黑的天幕下,只听无数的簌簌声响起,草木摇动,如同波浪。那些声音从山崖底下传来,入耳惊心。
那……那是什么声音?他们在召唤什么?
朱颜心下有不祥的预感,视线所及之处,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天哪!居然……居然有无数的骷髅,从山崖下爬了上来!
那些骷髅不知道死去了多少年,早已风化干枯,有些甚至四肢不全,然而身上都还穿着褴褛的神袍,仿佛是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踩着刀刃做的阶梯,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
那一刻,她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些西海上来的家伙,居然用巫术召唤出了这座山上所有死去的亡灵!
九百多名历代神官,密密麻麻,踩着刀刃从崖下走了上来,将孤零零的坐忘台包围,无数双空洞的眼窝盯着她,目无表情。
“杀了这里所有人
。”巫咸念完了咒术,吩咐。
唰地一声,所有死去的空桑神官齐齐转身,对着她扑了过来!
“啊……啊啊啊!”看到那些死去多年的脸,朱颜头皮发麻,刹那间几乎又拔腿就跑的冲动。然而刚跑了几步,一想到背后就是尚自昏迷的师父,硬生生顿住了脚步——管不得别的了!不能让师父陷入危险。
就算是大不敬,也得把这些前辈碎尸万段!
她返过身来,重新握紧了玉骨,向着那密密麻麻的骷髅冲了过去。
“退下!”就当她孤身陷入重围的一瞬,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清啸,一道电光破空而起,将梦华峰上的浓烈黑气整个破开!
危急关头,大司命终于完成了治疗,从坐忘台上长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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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巫这一次,定然铩羽而归。”在遥远的西海上,有一个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拂袖而起——面前的水镜转瞬激起了细碎的波纹,将里面映照出的所有幻影撞碎,智者低语,“不用看了。”
圣女跪在一边,闻言微微颤抖了一下。
“告诉青王,这一次失败了。”黑暗里,一双黄金色的瞳孔闪烁,璀璨里含着暗色,乍一看上去、几乎和空桑人供奉的破坏神的眼睛一模一样!
“是。”圣女叩首,膝行退出。
水镜重新平静,里面果然映出了接下来梦华峰上的走向——大司命终于腾出手来和那个少女并肩作战,
一老一少两个人、竟和十巫斗得不相上下。沧流帝国这次孤军深入云荒腹地,本身靠的就是奇袭,若一旦陷入久战、只怕胜算便会骤减。
怎么会忽然出来那么一个丫头……居然连十巫都收拾不了她?空桑六部上下,从何处出来了那么一个变数?
还是,隔了七千年,他已经对原来那片土地陌生了?
金色璀璨的瞳孔里掠过无数复杂的表情,沉吟。
忽然,水镜里的画面变幻——梦华峰上的那一场对战被打断了。云层裂开,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黑暗冲了下来,发出凄厉的叫声。那是重明神鸟,背上负着十几名神官侍从,冲开迷雾从山下飞了上来!
那些援军加入了战团,局面瞬间扭转。
果然,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啊……坐在黑暗中的智者无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夜空,忽然间怔了一下。
是的,头顶的星象整个变了!
星野变、天命改。北斗帝星虽然黯淡,但旁边却骤然出现了并肩的两颗大星!一颗带着紫芒,一颗闪着暗红——细细看去,这两颗星之间有着隐约的联结,竟是休戚与共,交相辉映,点亮了整个天宇。
“……”璀璨的黄金瞳忽然暗了一下,若有所思——这个世上,可以改变星图、隐蔽星辰的,除了自己之外,居然还有别的高人!
是来自空桑?还是海国?
“虽然到了末世,但云荒大地上竟然还是有这样的能人异士……”
声音从黑暗里低声响起,模糊而深沉,似是从远古传来,“那些空桑人,是想垂死挣扎,挽回天运和宿命吗?”
“看来,我是要亲自去一趟云荒了。”
第三十五章 分飞
梦华峰顶的那一场血战,以牺牲了九嶷神庙二十七位神官、一百多名侍从而结束。一天一夜的激战之后,山下的援军赶到,十巫最终无功而返,而所有被召唤的骷髅重新坠回了崖下,再无声息。
重明神鸟一身白羽上也溅满了点点血红,精疲力尽,挣扎着飞向了深谷,去寻找灵药治疗自己的伤口。
大司命转过头,看着坐忘台上的时影,长长松了口气。
垂危的人已经好转,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一团光华在体内流转,显然已经重新凝起了被天雷震碎的元婴——万劫地狱,五雷天刑,自古从未有神官从这条路上幸免。幸亏自己一早就计划好了,亲自守在终点施救,这才勉强保住了时影的一身修为。
这样的人,若是重新沦为普通凡人,岂不是暴殄天物?
大神官在渐渐恢复,而那个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拖着一条折断的胳膊、蹲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焦急。
大司命的视线落在朱颜身上,微微动容。
那个丫头在这一场激战里和他并肩战斗,竟然从头撑到了最后。虽然修为上尚不能和前辈相比,却胜在打起来不要命的气势,三次被十巫联手击飞,三次拼命反攻,弄得全身上下都是伤。因为咬破舌尖施用血咒时不慎咬到了脸颊,连脸都肿了半边,龇牙咧嘴,显得有点可笑——但此刻,九死一生的她却顾不得包扎自
己的伤口,只是蹲在那里关切地看着时影。
大司命不做声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朱颜一个激灵,抬头看着这个黑袍的老人,往后猛然退了一步。
这个小丫头,很怕自己吧?
“影就要醒了,你让开一点,”大司命声音森冷,从怀里抽出了那一卷旨意,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又放回去,“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
“……”朱颜看到那道圣旨,脸色唰地苍白。
那一瞬她握紧玉骨,似乎想要冲上来拼命,然而迟疑了一下,眼里的那一点光亮毕竟还是黯了下去。她默默站起来,退回到了花树下,独自发呆。到了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了周身上下的疼痛,发现鲜血几乎已经染红了半边的袖子。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修为竟然达到了这种地步。”大司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叹息,“即便是影,在和你同年龄的时候,也无法独自在十巫手下撑那么久。”
“过奖了……谁能比师父还厉害啊?”朱颜并不想搭理他,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只是一个人若是到了拼命的时候,本领自然会比平时骤然强上好几倍——我宁死也不会让这些冰夷动师父一根手指头!”
大司命心里一动,再次打量了一下朱颜。而少女说了那一句话之后便嗒然若丧地垂下了头,用衣带包扎着受伤的胳膊。
“怎么,很不甘心?”大司命看出了她的心思,
问。
朱颜没有说话,胡乱将伤口包上,只是看着满地的残花发呆。那些空山里的花,原本开得正好,被这一场激斗一摧全数掉了下来,在地上层层叠叠的铺满,如同一地的华丽锦缎。她伸出脚尖茫然地踢了踢那些落花,隔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你还小,”大司命在心里叹了口气,声音却依旧平静,“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无论是谁,只要活在这世上,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的事情其实会有很多。”
朱颜忍不住问:“那你难道也有过不甘心的事吗?”
“当然。”她问得突兀,大司命却只是淡淡回答,“我的一生都身不由己。”
朱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唰地回过头看着老人,不敢相信:“是吗?可你是大司命诶!你本事那么大,怎么也有做不到的事?”
“当然有。”大司命短促地回答。
“是什么?”少女眼里露出了强烈的好奇,“是很重要的事吗?”
大司命摇了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眼神有些暗淡,终于还是低声:“和你一样。终其一生,我也没有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
“啊……和我一样?”朱颜怔了一下,只是低着头用足尖踢着地上的落花,半晌才轻声,“是因为阻挠你们的人比你厉害,你打不过吗?”
大司命想了一想,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要对抗的,其实并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他的命运—
—几乎是一出生就被注定的命运。
朱颜却看着他,追问:“真的打不过?你竭尽全力了?”
“……”那一刻,大司命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难道你没有?”朱颜忍不住嘀咕。
老人没有说话,眼神里转过复杂的神色,渐渐变成了悲凉——是的,在遥远的过去,当得知父王将阿嫣指给兄长当了太子妃的时候,他做了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躲入了神庙,埋头于那些术法典籍之中,毕生再也不肯从那个壳子里出来,直到惊闻噩耗。
是的,他什么也没做,更没有竭尽全力!他只是过早的放弃了。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努力争取过了!我……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朱颜却挺起了胸膛,大声道。然而说完了那句话,她又垂下头去,沮丧地喃喃:“可是……我还是斗不过你。真是太可恶了。”
少女的话语直率而大胆,然而大司命定定看着她,眼里的神色竟然变成了温和。
“我并不是在为难你。”老人终于开口,叹了口气,“我只是在保护空桑,保护时影。”
“说的这么冠冕堂皇。”朱颜嘀咕了一声,再度打量了一下这个老人,有些无可奈何,“哎……虽然我对你用不了读心术,但我也看得出你是个好人。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帮我师父,对不对?没有你,师父估计早就被我害死了。”
大司命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
“所以……说不定我听你的话、也是对的。”朱颜叹了一口气,怏怏道,“我不能拿这种事冒险,更不能再害师父第二次了——我……我应该走得远远的、让他好好平安地过完剩下来的二十几年。”
说到这里,少女的眼神渐渐灰暗了下去,显然是内心开始动摇,逐步放弃了最初的坚持。大司命看在眼里,心中不知道为何有一阵隐痛,叹了口气:“你能这么想最好。”
“可是……就算这么想,还是很难受啊!”她嘀咕着,声音发抖,“心里很痛,像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样!”
“我知道这种感觉。”老人的声音是温和的,叹息,“但是你还小,还有无数遇到其他人的可能——时间终究会让所有的伤口痊愈。”
“不,不可能了,”朱颜嘀咕着,声音哽咽,“我错过了渊,又错过了师父……我再也遇不到喜欢的人了!”
“会遇到的。”大司命温和地说着,抬起手,握住了朱颜的肩膀。刹那间一道流转的光华笼罩下来,朱颜还来不及回过神,折断的手臂便已经消失了痛楚。
“啊?”朱颜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大司命,“你在帮我疗伤?你自己的伤还没好呢!”
“我没事。”大司命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心里也是沉重。
说到这里,那一边忽然有侍从惊喜地喊:“大神官醒了!”
“师父醒了!”朱颜欣喜若狂,便要奔过去。这一刻,
大司命却忽然抬起手拉住了她——回头之间,朱颜看到老人眼里的温度再次全部消失了,变得冰冷不容情,冷冷地看着她。
刹那间,朱颜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记住,不要拿父母和全族的命开玩笑!”大司命语气冰冷,带着威胁,“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朱颜的手指颤抖,终于还是握住了那一支玉骨,走向了那个人。
经历过漫长的炼狱之路,时影刚刚睁开眼睛,犹自虚弱。他看着周围簇拥上来的人群,神情有些恍惚,竟是想不起此时此地此刻是什么景象,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当那个少女来到他面前时,他的神智却忽然清晰了起来。
“阿颜?”他看着走到眼前的人,失声,“你……你不是回王府去了么?怎么又来了这里?”
朱颜沉默地凝视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然而,时影看到她鼻青脸肿满身是伤的样子顿时变了脸色,撑起身来,失声问:“怎么,你受伤了?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没……没事。”朱颜连忙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她反常的退缩让他怔住了。就在这短短的刹那,时影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迅速地回忆起了万劫地狱途中的种种,再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忽然间百味杂陈,说不出一句话来。
仿佛生怕自己失去勇气,下一刻,朱颜忽地咬了一咬牙,抬
起手,直直地伸到了他面前,大声道:“我……我是来还你这个的!”
时影看到她的掌心,猛然一震。
——她的掌心里,赫然握着那一支晶莹剔透的玉骨!
他抬起眼,询问地看向她。朱颜却立刻垂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僵得如同一条直线,手臂也仿佛僵硬似地伸在那里,递到了他面前,一动不动:“还给你。”
时影明白了她的意思,瞬间吸了一口气,眼神暗淡了下去,然而只是沉默了片刻,他便控制住了自己,声音竟然还是平静的:“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就不用拿回来了。”
听到这个回答,朱颜嘴角动了一动,几乎露出一个哭出来的表情——怎么?他不肯收?难道……还是得逼着她说那句话吗?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司命,然而那个老人在人群之外定定看着她,表情沉默而冰冷,并无丝毫缓和。在他的手里,握着那一道可以夺走她全族生命的旨意,让她不得不臣服于死亡的威胁之下。
没办法了,必须要说了!
朱颜转过头看着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开了口:“可是,我……我不想留着它了!每次只要一看到它,我就会想到是你杀了渊!我……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时影蓦然抬头看着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的视线令她全身一震,仿佛是烫手一样,玉骨从她的
掌心颓然滑落!
时影瞬地抬起手,在玉骨落地之前接住了它,用力握紧——用力到让尖端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沁出。
“我知道了——那就拿回来吧。”时影定定看着她,沉默了一瞬,声音竟然还是平静的,“原来是这样……你早该说出来的。”
朱颜怔了一下,一时心如刀绞。说完那几句话几乎耗尽她所有力气,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原地,双脚仿佛生了根一样。
时影吃力地站起身,将被她扔掉的玉骨握在手里看了一看,嘴角微微动了动,再度沉默了片刻,道:“那,就让重明送你回去吧。”
重明神鸟应声从深谷里飞回,落在两人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气氛不对,四只眼睛咕噜噜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竟是不肯上前。
大司命在一旁看着,开口解围:“重明刚受了伤,不适合飞行万里之遥,还是让我的金瞳狻猊送朱颜郡主回去吧。”
“如此也好。”时影对长辈颔首,“多谢了。”
大司命也颔首:“何必客气。”
朱颜怔怔地看着时影和大司命应酬揖让,站在一边,竟是无法开口说一句话——当她说出那句话后,看到他的眼神,的内心几乎碎裂。然而他听了这句话,却居然平静如旧?
朱颜死死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刀一样地刺入她的心里,朱颜全身发
抖,必须动用全部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在这一刻哭出声音来——
此刻,他只要看她一眼,便能发觉她的反常。
然而他却已经回过头去,再也不看她。
—
当狻猊飞起,再度带着赤之一族的小郡主离开时,大司命长长叹了一口气,眼里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表情,如行万里、如释重负。
是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当那一句话被说出来的时候,无形中似乎有什么被斩断了,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余地。从小到大,影的性格一直是骄傲而决绝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然被人当面拒绝,他便会转身离开,再不会回头。
“可是,至少我努力争取过了!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那一句话还在耳边萦绕。那种热情和力量,明亮耀眼,如同太阳,竟然连他苍老的心都忍不住为之震动。大司命的神色变得恍惚而伤感,不做声地摇了摇头——唉,傻孩子,你的确是尽了力。可是,你不知道你在对抗的是什么。我并不讨厌你,只是这个天下、还有比你们这些儿女之情更重要的事情罢了……
大司命还在树下出神,侍从跑过来匆忙地禀告,语音惊慌无比:“大司命!大神官……大神官他刚刚忽然间吐血了!”
“没事。”大司命却毫不动容,只是淡淡,“先回神庙。!”
—
变乱过去后的九嶷神庙恢复了平日的宁静,晨钟暮鼓,祈祷祝颂,一切如旧。当
侍从们都退回去各司其职之后,大殿里只留下了两个人,供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件东西:一枚玉简,一件血衣。
——原本如雪的神袍,竟是染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走完了万劫地狱、接受天雷炼体,终于脱下了这件法袍,也就算是脱离了九嶷门下。”大司命的视线从那两件东西上掠过,对身后的时影道,“从此后,你可以重返红尘俗世,过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默然聆听。
“你虽然接受了五雷天刑,但我却替你护住了气海,守住元婴不散——最多休息一个月,你依旧是之前的你。”大司命继续道,指了指案上,“在没有选出新的大神官人选之前,这枚玉简先由你保存。”
时影没有说话,也并没有开口表示感谢,手里攥着那一支玉骨,不知道想着什么,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一百多年前,九嶷……是否曾有个神官活着走完了万劫地狱?”
“什么?”大司命有些错愕,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问起了这个,“在你之前一百二十七年,的确有个神官打破了誓言,经受五雷天刑回到了尘世,走的时候甚至还带走了神庙里的一件神器——那个神官,据说是和……”
说到这里,大司命忽然明白了时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顿了顿,却还是如实回答:“是和赤之一族的郡主私奔了。”
“是吗?”时影的眉
梢微微一动,掠过了复杂的表情,轻声喃喃,“原来,我在悬崖上看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他?——太好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欣慰,竟似认识那个百年前的人一样。
“那个神官活着下山,和赤族的郡主走了,从此不知下落。”大司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些大漠上的女子,天性热烈自由,敢爱敢恨,就像是一团火……真是修行者天生的克星。”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玉骨,忽然咳嗽了几声。
“怎么?”大司命看了他一眼,问,“感觉不舒服?”
时影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
“我也知道你没什么大碍——方才你忽然呕血,只是气急攻心罢了,”老人看着他,眼里有洞察的表情,叹息,“没想到你自幼修行,心如止水。区区一个女娃竟让你如此方寸大乱,真是孽缘啊……”
时影握紧了玉骨,眼神渐渐有些烦躁,没有接大司命的话。
“不过,她把话说开了也好,免得再耽误下去。”大司命盯着他看,语气看似客观平静、却字字句句入耳刺心,“我知道你杀那个鲛人不是为了私仇,而是为了空桑大业——可惜,那个丫头却不能谅解你,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她若是能……”
“住口!不要说了!”那一瞬,时影忽然冲口而出。
他的声音里气性大作,有着平日罕见的怒意和狂躁——
大司命微微一惊,不再说话,生怕再度激怒了这个年轻人,沉默了下去。
片刻,时影平静下来,只道:“对不起。我现在不想和人说这些。”
“好。”大司命点了点头,果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时影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问:“在踏上万劫地狱之前,你说过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是什么?”
大司命怔了一怔,这才回想起来此事,肃然道:“对。我是来告诉你一件大事的:你父王病危,只怕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什么?时影一震,眼神终于动了一动,抬头看着老人。
大司命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似在捕捉着他内心的想法,道:“既然如今你已经通过了万劫地狱的考验,脱下了这一身神袍,那么,就跟我回帝都去吧——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见一见你久别的父亲。可好?”
时影沉默着,脸色冷冷不动,并没有开口应允。
大司命微微皱眉:“你们父子都已经二十几年没有见过了……如今他都已经这样了,你难道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不想。”时影断然回答了两个字。
“……”大司命倒吸了一口气,一时没有说话。
“而且,他也未必想见我。”虽然是说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时影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冷漠,“我此刻刚刚脱离神职,如果回到帝都,那些人不会以为我只是去看父王一面而已。呵……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回去抢我
弟弟的王位!——我可不想引发云荒的内乱。”
大司命花白的长眉一挑:“怎么,你真的全然无心帝位吗?”
时影颔首:“没有丝毫兴趣。”
“可惜了。”大司命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影,你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帝王——比起你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不成器的弟弟来,要强上千百倍!”
“其实也不必如此贬低时雨。”提到弟弟,时影脸上的表情温和了一些,语气平和公允,“虽然他学识不高,贪玩好色,但至少心地不坏——如果有大司命您辅佐,他即便不能是个中兴明主,但也不至于是个昏君。”
“辅佐?呵……”大司命冷笑了一声,“青妃生的小子,算是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辅佐?”
听出了这一声冷笑里的杀机,时影心中一惊,不由得抬头看着大司命。
“我不是宰辅,也不是六部之王,担不起这个责任。而且,空桑的未来,难道就指望让我竭尽全力去扶一滩烂泥上墙?”大司命看着他,神色变得出乎意料的严峻,语气凌厉,“何况,我的寿数已经不多——七十年后,灭国的大难就要降临了!你觉得到时候能指望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什么?”时影的身体一震,眼里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失声占了起来,“灭国大难?海皇已死,海国的威胁不是已经被彻底清除了吗?”
“不,”大司命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回答,
“没有。”
老人的回答让时影倒吸了一口冷气,脱口:“不可能!”
“真的。虽然你做了那么多,可空桑未来的灾难,迄今未曾有丝毫改变。”大司命定定看着时影,叹了口气,眼里露出悲悯的表情,“唉,你刚刚走完万劫地狱,九死一生,我本来不想那么早告诉你这个消息的……这对你来说、未免也太残酷了。”
“不可能!”时影脸色瞬地苍白,站起身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风吹进来,月朗星稀,长久阴雨之后的九嶷山终于迎来了一个晴朗美好的夜晚。然而,时影只看了一眼星辰,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失手将玉简摔到了地上!
——自从他复活以来,九嶷一直笼罩着阴雨,所以从未能好好看过夜空星图。而此刻抬头仰望,一切便已经赫然在目。
“不……”他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不可能!”
“在你杀死了止渊之后,那片归邪还在原位置,并未消失,甚至不曾减弱。”大司命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我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个消息,影——虽然你竭尽了全力,但是,很不幸,你的尝试失败了。”
“……”时影脸色变得死去一样的苍白,身体晃了一下。
房间里,一时间沉默得几乎令人窒息。
“是吗?”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影才开口,语气里竟然有一种溺水之人濒死的虚弱,喃喃,“那么说来……海皇的血脉……依
旧还在这个世间?我杀止渊……竟是杀错了?”
“不,你当然没有杀错!”大司命断然回答,“那个人是复国军的左权使,鲛人叛军的领袖——你替空桑诛杀了这样一个逆首,一点错都没有!”
“可他并不是海皇的血脉。”时影摇头,低声,“我……弄错了?”
那一个“错”字,几乎有千斤重,但他终于还是亲口说出来了。作为独步云荒的术法天才,他自幼深窥天机,几乎从未有过一次错误的判断——二十几年日积月累的胜利,逐渐造就了他从不容许别人质疑自己的性格。
那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亲口承认自己的错!
“不,你没有错!”大司命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死死盯着他灰冷的眼眸,厉声,“影,你千万不能认为自己错了!——一旦你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你就真的败了!”
“可是,”时影苦涩地喃喃,“错了就是错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生平第一次,他居然错了?自己如此竭尽全力、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乃至阿颜的幸福,让双手染满鲜血。然而这件事,到头来、居然还是错的?
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啊……他一生无错、却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错了!
错得万劫不复。
如果阿颜知道了,又会怎么想?他……又有何脸面再去面对她?
“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个人也未必就是渊啊!万一……万
一是你弄错了呢?一旦杀错了人,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那个时候,她就曾对着他大声说过这样的话。
为了维护那个鲛人,她的表情是如此的不甘而绝望,近乎不顾一切。可他呢?当时的他只是愤怒于她居然敢质疑自己——是的,他怎么会错?他是独步云荒的大神官,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俯瞰天地、洞彻古今,还从没有错过一次!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的自负,他才一意孤行将错事做绝,终至无可挽回!
时影将头深深地埋入掌心,说不出一句话。
大司命在一旁看着,轻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而那一刻,老人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生悲悯。
“谁都会出错,哪怕是神。”大司命低声,“你不过是凡人,不必自苛。”
“她把玉骨还了回来……这样也好。”时影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栗,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句,“难怪阿颜不肯原谅我……我做错的事,万劫不复。”
“……”大司命怔了一下,一时无语。
那个小丫头为何不肯原谅,为何要执意离开,自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此刻听到时影居然曲解了原由,老人心里一怔,却也是不想解释其中曲折——是的,影是如此自苛的一个人,如今种下了这个心魔,大约会令他一生都自惭形秽、不会再有接近那个少女的念头了,不也是正好?
大司命叹了口气,只道:
“放心,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知道……反正那个鲛人也已经死了,她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时影还是没有说话,身上的颤栗一直持续,只是默然竭力克制。
大司命眼里露出一丝担忧:从小到大,他还从没见过影这一刻的样子:如此的绝望和灰冷,整个人仿佛被由内而外地摧毁了,再也不复昔日的冷傲睥睨、俯瞰天下。再这样下去……
“好了,振作起来。”大司命叹了口气,不得不提点陷入低沉的人,“既然海皇血脉未被斩断,空桑大难就依旧未除——影,你肩头的重任尚未卸下。我们需要从头再来!”
听到这句话,时影猛然震了一下,在月下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眼前这局面,远比你预料的严峻得多。”大司命看着他,声音轻而冷,一字一句,“到了现在,你还想脱身远离云荒,自由自在去海外吗?”
时影微微一怔,反问:“你是要我留下来辅佐时雨?”
“你错了,”大司命看着他,一字一句,“我的意思,是让你在你父亲驾崩后,君临这个云荒,守护空桑天下!”
什么?时影不由得震了一下,瞬地扭头看着这个老人。大司命的眼睛亮得可怕,直视着他,一瞬不瞬——时影刹那明白对方并不是说笑,脸色也转瞬凝重了起来。
“不。”沉默了一瞬,他吐出一个字。
“你还是不愿意?”大司命皱眉,语气不悦,“都
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坚持你那视天下如粪土的清高?”
“我不想和弟弟为敌。”时影摇了摇头,语气也是凝重,“若是我此刻返回帝都,和时雨争夺王位,青王青妃又如何肯干休?他们手握重兵,必然令天下动荡——如此一来,七十年后的大难岂不是就要提前了?”
“放心,你不用和时雨争夺帝位。”大司命忽然笑了一笑,看着他,缓缓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怎么?”时影被老人眼里亮如妖鬼的光芒给惊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失声,“你……你难道……”
“是的。”大司命忽然间笑起来了,那个笑意深而冷,如同一柄利刃在寒夜里闪过光芒,令时影心惊不已。
“你看!”大司命从袍袖之间抬起了手,手心里握着一块玉佩,放到了时影的眼前,“你不用和你弟弟争夺帝位——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和你争什么了。”
——握在大司命手心的,竟是皇太子随身携带的玉佩!
时影脸色刹那间苍白,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影,我已经替你提前扫清了道路。”大司命淡淡地说着,然后手指一碾,竟然将坚固的玉石一分分地碾为粉末!
“死人是无法再来争夺帝位的。”大司命吹了一口气,化为齑粉的玉石瞬间消失,“现在,时雨这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了,在这个六合之中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
时影失声:
“你……你到底把时雨怎么了?”
大司命脸色不变,看着他:“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的弟弟,空桑的皇太子时雨,早就在那一场复国军的动乱里,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叶城。”
“什么?”时影大惊,“死了?!”
“对,”大司命却是看着他冷笑,“早就死了。”
“不可能!”时影霍然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夜空,指着一颗星辰,“时雨他的命星明明还亮着!他明明还……”
然而,话没有说完,语音却戛然而止。
时影定定地凝视着夜空里时雨的那颗星辰,露出疑虑的表情,继而转为震惊——是的!仔细看去,那颗星虽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似乎一动未动,但作为大神官,他却能看出那已经是一颗幻影!
那是一颗已经陨落的星辰,本应该消失在天际。然而却有术法极高的人做了手脚,暂时保留了陨星的残相,让光芒停驻天宇、暂时不至于消失。这样高明的伪装,整个云荒大约只有他能识破。但是……
时影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看向了大司命:“是你做的?”
大司命眼神里露出一丝冷然,低声:“现在你明白局面了?”
时影怔怔地看着这个云荒术法宗师,眼神从震惊变为茫然,充满了不敢相信。“怎么会?”冷静如他也忍不住反复地喃喃,“你……杀了时雨?你竟然杀了空桑的皇太子……你、你是大司命啊!”
这个老人,原本是
他在这个世间最熟悉的人,二十几年来照顾他、教导他,一手将孤苦无依的孩子带大,可谓亦师亦友——但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压根从未了解这个人!
“杀了皇太子又如何?那么重要的位置,岂能让一个朽木去当?”大司命苦笑,看着深受震惊的时影,“影……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虽然一辈子也没见过时雨几次,但,居然真的当他是自己的弟弟?”
“你怎么可以杀了时雨?他做错什么了?”时影一把勒住大司命的衣领,手指微微发抖,杀气在眼里凝结,“为什么要杀他!”
“时雨是个无忧无虑又无脑孩子,当然没做错什么。只是,他不巧是青妃那个贱人所生、又正好挡了你的路而已……”大司命咳嗽着,语气意味深长,“怎么,你要因此杀了我吗?”
时影眼里杀气一盛,几乎捏碎了大司命的喉咙,然而老人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冷笑地看着他,并无反抗。
最终,他的手顿了顿,却并没有继续勒紧。
大司命微微冷笑,低声:“是的,现在时雨已经死了,你再杀了我也于事无补,只会令空桑更加震荡不安——又是何必呢?”
时影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反驳。
“你……为何要做这种事?”许久,他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几近颤抖,“身为大司命、供奉神的人,你……你不该做这样肮脏的事!”
大司命喘息了
一口气,反问:“我如果说我是为了云荒天下,你信吗?”
“……”时影沉默了一瞬,竟然松开了手。
大司命颓然后退,剧烈地喘息,看着时影缓缓点头,一字一句:“我就知道,即便天下人都误解我,你也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要知道,我这一生所做的事,从未有一件是为了我自己。”
“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对时雨下这样的毒手!”时影咬牙,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如果我一早知道这事,一定会不惜代价阻拦你!”
“呵呵……就像那个小丫头不惜一切代价阻拦你杀那个鲛人一样?”大司命忽然冷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影,你认为那个小丫头目光短浅,可是,我又何尝不认为你看得不够长远?——你真的觉得归邪是一切灾祸的缘起?那归邪更远处的那颗昭明星呢,你看到其中的关联了吗?”
听到这句话,时影猛然震了一下,扭头看向窗外,脸色渐渐苍白。
“你是说……”他看着老人,又看了看夜空,有些恍然地喃喃,“除了归邪,还有其他力量在影响空桑的国运?”
“是。天穹星辰万千,相互影响,并非单一改变某处就能改变整个结局。”大司命看着星空,语气严肃,“就算没有了归邪,空桑的帝星也已经黯淡了,国运已衰。你要消除归邪,并没有错,那是一切灾祸的缘起——但宿命的线千头万绪,通
向空桑覆灭结局的、却不仅仅只有这一根!就算你真的斩断了海皇血脉、灭了归邪,云荒在七十年后也未必平安。”
“……”时影沉默地看着天象,双手痉挛地握紧了窗台,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窗台上的硬木应声在他手心粉碎!
“你说过:我们身为神官司命、总得要做点什么。”大司命霍地回过头,看着时影,眼神炯炯,“而我要做的,便是让你成为云荒之主!”
时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喃喃:“为什么?”
大司命一字一句:“因为星象千变万化,不可捉摸,无法应对。唯有改变自身才是根本之道——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只要坐上了帝位,定然能让空桑度过大劫!你、才是那个可以改变云荒未来的人!”
时影仿佛被这样的说辞震住,一时沉默,并没有回答。
“影,除了术法之外,我从小便以帝王之道教你,为的就是这一天。”大司命看着他,声音冷定,“我很早就在安排这一切了——而最近借着星魂血誓的力量,星野大变,正好是我们回归帝都的时候!”
时影听着这样惊人的话,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原来,您是将我当成了棋子吗?”
大司命停了一停,抬起花白的长眉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似是洞察:“怎么……不甘心吗,影?”
时影摇头:“如果我拒绝呢?”
“你要怎么拒绝?同样是为了挽救空桑,
你尝试过的方法已经失败了,如今,也只能按照我的方法来勉力一试。”大司命凝视着他的表情,摇头,“你从小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悲悯苍生,甚至可以为此牺牲自我——现在,空桑上下只有你这么一个继承者了。你若是不肯继位,那么云荒的动荡,恐怕真的是要立刻来临了!你愿意吗?”
时影抿住了嘴唇,剑眉紧锁,没有说话。
“影,你想想现在空桑的局面!十巫刚刚深入腹地,扬长而去!”大司命一字一句地问,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帝位悬空,云荒动荡,外族入侵……这一切,难道是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事吗?”
“……”时影沉默了许久,看着这个师长。而老人也在看着他。
两人对峙了不知多少时间,直到窗外斗转星移,苍穹变幻。黎明破晓的光射了进来,映照着大神官苍白英俊的侧脸,冰冷如雕塑。
然而,他的眼神却已经悄然改变。
大司命捕捉到了他的变化,在晨曦之中对着他伸出手来,低声:“怎么样?想定主意了吗?跟我一起回帝都去吧——”
“白王和赤王,都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第三十六章 联姻
朱颜趴在狻猊的背上,从梦华峰上呼啸而回。
没有了玉骨,她的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在风里如同匹练飞舞。这一路穿越了整个云荒,白云在身边离合,脚下景色壮阔无限,可她却无心观赏,只是发呆,心里空空荡荡,想哭又哭不出来——这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
师父脱下了神袍,不再受到戒律的约束。他说过要云游四方以终老,那么会去哪里?七海?空寂之山?慕士塔格?还是更遥远的中州、西天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只怕永远见不到他了。
横跨了飞鸟难渡的镜湖,脚下出现了繁华喧嚣的城市。狻猊连续飞了好几天日,终于带着魂不守舍的她回到了久别的叶城。
朱颜迫不及待地跳下,一边叫着阿娘,一边直接扑到了在窗下梳头的母妃怀里。母妃发出了惊喜交集地喊声,赤王闻声随即从内室紧张地冲了出来,然而一眼看到归来的爱女,顿时愣在了原地。
久别重逢,朱颜眼眶一红,再也忍不住抱着父母痛哭起来。
当初她为了给苏摩治病,在半夜里不辞而别,不料这一走便是天翻地覆,孤身走遍了半个云荒。如今不过短短数月,却已经发生了如此多惊心动魄的变化,如今再度见到父母的脸,简直恍如隔世。
这中间,她受了多少委屈和悲苦,却一直勉强支撑着,然而此刻一回到父母的怀抱,立刻涕泪纵横、哭得
像一个迷途后归家的孩子。
赤王正要痛骂这个离家出走的女儿,然而却反而被她痛哭的样子吓住,母妃更是心疼,抱着女儿,居然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时间,赤王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吓得侍从们都悄悄退了出去。
不知道哭了多久,朱颜终于平静了下来,抹着眼泪,看着出现在行宫的赤王妃,有点诧异,哽咽着问:“娘,你……你怎么也到了叶城?你、你不是应该在西荒天极风城的王府吗?”
“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丫头!”听到这句话,赤王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发怒,“跑出去了一个多月,全家谁坐得住?你娘千里迢迢把王府里的所有得力人手都带过来了,把整个叶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你这个不知好歹的……”
“好了好了,”母妃连忙擦了擦眼泪,阻止了赤王,低声,“别骂了,只要阿颜回来了就好……你要是再骂她,小心她又跑了。”
赤王一下子停住了话,用手指重重戳了一下女儿的脑袋。
“哎唷!”朱颜忍不住痛呼了一声,连忙道,“放心吧,父王,母妃,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我会好好听话,再也不会让你们担心了。”
“真的?”母妃却有些不信,“这种话你说了有一百遍。”
“真的真的!”她连忙道,“这次我吃了大苦头,以后一定会学乖!”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倒是诚心诚意:是的,让家里人提心吊胆了
一个月,眼看着母妃形容消瘦,哭得连眼睛都肿了,她心里满怀歉疚,的确是决心从今后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模范郡主,好好让父母安心。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赤王看了她一眼,还是满腹怀疑,“等下可别再反悔,说不干了要逃跑之类的话。”
“啊?”朱颜一惊,“难道……你们又想要我干什么?”
“哎。”赤王刚要说什么,母妃却拉了一下他的衣襟,递了一个眼神过来,摇了摇头,“先别提这些了。阿颜刚回来呢……日后再说。”
赤王于是又收住了话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女儿一眼。
“阿颜,你这几天去哪儿了?那一天复国军叛乱的时候,你一个人半夜跑出去做什么了?”母妃将她揽入怀里,看了又看,心痛,“怎么搞得鼻青脸肿的?谁欺负你了?”
“没什么没什么。”朱颜忙不迭的转过头去,“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总不能告诉她,是自己日前杀了大神官、帝君的嫡长子,然后为了救回他,在梦华峰上被十巫联手打成了这样的吧?要是父王母后知道了,可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
“摔?”母妃却是不相信,“怎么可能摔成这样?你的手臂……”
“阿娘,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肚子饿死了……”她连忙岔开了话题,摸了摸肚子,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厨房里有好吃的吗?”
“有有有,”母妃连忙
道,“瘦得下巴都尖了,赶紧多吃一点!”
—
嘴里说是饿了,其实朱颜却是半分胃口也无。当离开了父母视线,独自坐在那里时,她只喝了几口汤便再也吃不下了,垂下头,呆呆地看着汤匙出神。
“原来是这样……你早该说出来的。”
耳边回响着师父收回玉骨时说的话,冷淡而决绝。那一瞬,她心里一抽,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啜泣,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颊上滚落,簌簌落到了汤碗里。端着菜上来的盛嬷嬷吓了一大跳:“郡主,你这是怎么啦?”
她摇着头,不想解释,只哽咽着道:“伤……伤口很疼。”
“哎,我说郡主啊,你这些天到底是去了哪里?可把我们给急死了……”盛嬷嬷给她又端来了一大碗汤,唠唠叨叨,“王爷王妃带着人满城找你,府里不知道多少人为此挨了板子!”
“呃,”她吃了一惊,“他们没有打你吧?”
“这倒不曾。”盛嬷嬷将汤碗放到了她面前,叹气,“我一把老骨头了,王爷的爹都还是我奶大的呢,他也打不下手。”
“谢天谢地……”朱颜心有余悸,“不然我罪过就大了。”
“我的小祖宗诶,这些天你到底跑哪儿去了?”盛嬷嬷看了她一眼,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弄得这样鼻青脸肿的回来。头上这么大一个包!”
“唉……说也说不清,”她叹了口气,摸了摸肿得有一个鸡蛋高的额头,黯然道
,“反正这次我吃了大苦头,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我以后一定会乖乖的听话,再也不会乱跑啦!”
“真的?”盛嬷嬷居然也不信她,“你会听话?”
“骗你是小狗。”朱颜实在是没有胃口吃饭,就从旁边的漆盒里抓了一把糖,刚剥开了一颗,看着那张糖纸,忽地仿佛想起了什么,随口问:“对了,那个小家伙呢?怎么不见他出来找我?”
“哪个?”盛嬷嬷一时没回过神来。
“苏摩啊!”朱颜抓着糖,有些意外,“那个小家伙去哪里了?我回来了这半天,怎么没见他出来?难道又在闹脾气不成?”
“苏摩?”盛嬷嬷也是吃了一惊,脱口反问,“那个小家伙,不是那天晚上被郡主一起带走了么?今天没和郡主一起回来吗?”
“什么?”朱颜知道不对劲,脸色立刻变了,失声,“我那天晚上明明让申屠大夫先行把他送回府里的!——难道他没送苏摩回来?”
盛嬷嬷愕然:“没有看到申屠大夫来过啊!”
“什么?没有来过?这是怎么回事?”这下朱颜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往外就走,“该死的,他把苏摩弄哪儿去了?看来我得去一趟屠龙村,把那个老色鬼找过来问问!”
“郡主,郡主!”盛嬷嬷连忙小跑着追上来,一把拦住了她,“不用去了。那个什么申屠大夫,已经不在屠龙村了!他失踪了!”
“真的?”她吃了一惊。
“
是真的!”盛嬷嬷连忙上来拉住她的手,生怕她又跑出去不见了,道,“前些日子为了找你,王爷把叶城角角落落都搜遍了,所有接触过你的人也被调查了一个遍——自然也派人去找过那个申屠大夫。可奇怪的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什么?”朱颜怔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些天来,她在外奔波流离,历经生死大劫,自顾不暇,心里一直以为申屠大夫那晚定然是将苏摩送回了赤王行宫——不料几个月后回到叶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个小家伙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是被那个申屠大夫拐带了?
“怎么会这样?”她想了又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兵荒马乱的,他带着那小家伙又会去哪里?那个孩子肚子里的瘤子刚刚被剖出来,身体还很虚弱——又能去哪里?”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失声:“天啊……他们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不测吧?那天晚上兵荒马乱,万一被不长眼的火炮击中,那……”
“哎,郡主,别想这个了,”盛嬷嬷紧紧拉着她的手,“说不定只是在乱兵之中走散了,等过一段日子自然会回来。”
朱颜皱着眉头,却不相信她的说辞:“不对劲——现在都过去两个月了,如果要回来也早该回来了。”
“说不定是那个孩子病了,申屠大夫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给他治呢!
所以一直不方便外出。”盛嬷嬷拉着她回了房间,竭力安慰,“你看,既然是跟医生在一起,那孩子一定会很安全的,你不用担心——那个孩子身体虚弱带着残疾,卖也卖不出好价钱,申屠大夫又能把他怎么样?”
“诶……也是。”朱颜想了一想,颔首,“这小家伙是鲛人中的残次品,想来也没有谁会想着打他的主意。”
“郡主,你还是好好养伤吧,小心破相留疤,也成了残次品。”老嬷嬷一边说,一边拿起布巾擦了擦她的额头,“你看,好大一个包。”
“嘶……”朱颜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捂着额头跳了起来,口里却道,“我怎么能不担心?告诉管家,快派人出去找申屠大夫和那个孩子!”
“是是。”盛嬷嬷连声答应,“我等下就派人去告诉管家。”
然而一边说着,手上动作却不停,一边还在继续给她的额头敷药。
“现在就去!”朱颜一把扯开了她的手,“不要磨磨蹭蹭的。”
“好好好。”盛嬷嬷无可奈何,只能放下布巾出去。
朱颜独自捂着额头在榻上坐了下来,看了看房间——这是她在叶城行宫的闺房,布置的和天极风城的一模一样,她不由感叹父母对自己关怀之深,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不让他们担心。
一边想着,她一边随四处走了一圈,随手推了推侧面小房间的门。那是一个储藏室,平时她几乎从不进去,然而
此刻一推却居然没有推开。
奇怪,怎么会上了锁?
朱颜天生是个好奇心泛滥的人,一看到居然上了锁,反而非要打开看看。手指一划,用了一个小小的术,上面的锁应声而开。
这小房间里满满当当地堆满了东西,几乎从地上堆到了梁下。朱颜心下起疑,忍不住扯开油布看了一眼——原来那是一排箱笼,整整齐齐,雕花镶玉、华丽无比,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味。
她越发好奇,忍不住挨个打开了那些箱笼看了一圈,发现里面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拇指大的明珠,鸽蛋大的宝石,其中甚至还有雪莺向她夸耀过的价值连城的驻颜珠,整个暗淡的储藏室都被照得如同秉烛。朱颜也算是王侯之女,自幼钟鸣鼎食,见多了各种珍宝,可此刻乍一眼看到这些东西,竟也被镇住了。
“那是什么?”等盛嬷嬷回来,她便指着那一排珠光宝气的箱笼发问,“父王忽然发财了吗?为啥堆了这么多金山银山在我房间里?”
“哎呀!郡主你怎么把这些给翻出来了?”盛嬷嬷一眼看到,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明明我都已经锁好了!”
“为什么要上锁?”朱颜看了她一眼,大惑不解,“哪里来的?”
盛嬷嬷竟然有些口吃:“那……那是……别人送来的礼物。”
“谁送来的?”她心里更加觉得不对劲,“平白无故的、谁会送那么贵重的东西给我?”
“…
…”盛嬷嬷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难道是白风麟?除了白王,天下还有谁会那么有钱——不过他为何送了那么贵重的礼物来?莫非是……”朱颜心念电转,一下子就想到了答案,失声,“哎呀!真该死!”
她变了脸色,唰地就冲了出去,速度快得盛嬷嬷连拦都拦不住。
该死的!父王为什么收了白风麟那么多贵重的礼物?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个口蜜腹剑的家伙这么讨好她家,又是为了什么?
朱颜气愤愤地奔到了父王的门口,正要推开门,忽地听到了父母的声音。
“联姻的事情,你就先不要和阿颜提起了。我也让人把那些箱笼都锁起来了。”母妃的声音穿过帘子传来,细细的,微微咳嗽,“唉,她刚回来……别听了这个消息一气之下又出走了。这丫头脾气暴得很,你也知道的。”
朱颜听到“联姻”两字,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怔住,竟忘了推开门。
“这事情迟早还是得让她知道!”赤王闷声闷气的道,声音透着不悦,“白王送来的聘礼我们都已经收了,还能瞒着她不成?——白风麟也算六部藩王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了,配阿颜还有什么不够?”
听到这句话,朱颜身子猛然晃了一晃。白风麟?果然……父王真的是和白王结了亲?不是说这一两年都暂时不考虑把她嫁掉的吗?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是是,白王亲自
来替长子求娶,也算是给足了我们面子。”然而,母妃轻叹了一口气,显然对这门婚事也是心满意足,“听说白风麟不但年轻俊秀,身份尊贵,更要紧的是他对阿颜一见钟情,主动要求父亲出面结这门亲——只要有这一份心意在,日后对阿颜也一定会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赤王点了点头:“老实说,像阿颜这种嫁过一次又守寡的,能做未来的白王妃,也算是她有福气了。”
朱颜在外面听着,气得就要炸裂——谁要这种福气?那个白风麟,看着斯文正派,却天天出入青楼妓馆,风流好色,口蜜腹剑,镇压鲛人又残酷无情,她才不要嫁给这种人!
气头之下,她也顾不得父王会问“你怎么会知道他出入青楼妓馆”,便要推门进去大闹一场。然而刚一抬手,却听里面母妃长长叹息了一声:“但是……我总觉得阿颜不会同意。你没看她这次回来心事重重吗?都不知道她在外面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赤王也沉默了一瞬,叹气,“肯定吃了大苦头。”
女儿自小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这次回来的却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么爱笑了,说话行事都乖了许多——她不过十九岁,胆大包天地独自闯出去,消失于战乱,又凭空地回来,谁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她经历过什么,想起来都让人心里又是担心又是后怕。
母妃叹了口气
:“所以,你先别和她提这事儿了,缓一缓,等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我出面和她慢慢说开。”
“由不得她!”赤王厉声,“她不是刚保证会听话吗?”
“这丫头的话你也信?”母妃苦笑,打断丈夫的话,“从小到大,她求饶了那么多次,哪次真的听话过了?这些年来,我们替她收拾了多少次残局擦了多少次屁股,这次可万万不能再得罪白王了——否则,赤之一族在云荒哪还有立足之地?”
为什么不能得罪白王?得罪了又怎么了?朱颜正在气头上,想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到赤王压低了声音,道:“白王知道那个鲛人的事情。”
“什么?”母妃吃了一惊,语音有些发抖,“他……他怎么会知道阿颜昔年想和那个鲛人私奔的丑闻?是……是哪个多嘴多舌的下人泄露出去的?这可如何是好!”
“你们这些女人,就知道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赤王有些烦躁,一拳捶在了桌子上,“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吗?那个鲛人,止渊,居然是复国军的卧底!”
“什么!”母妃大吃一惊,手里的茶盏砰然落地,“那个止渊?”
“千真万确。白风麟镇压了叶城复国军叛乱,经过仔细盘查,发现叛军的首领便是那个在我们府上住过多年的止渊。”赤王压低了声音,咬着牙,“此事是灭族杀头的罪名,要是一暴露,整个赤之一族都要被株连
!”
这一下,不要说母妃,连在门外的朱颜都怔住了。
她千辛万苦想瞒下来的事,居然被白风麟知道了?这下可怎么收场!是不是……是不是要去求大司命帮忙?不然白王那边若是禀告了朝廷……
“他是复国军?”母妃也说不出话来,“这可怎么办!”
“白风麟没有禀告朝廷,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赤王叹了口气,“他年纪虽轻,做事却有魄力。刚弄明白那个复国军首领的身份,便立刻将相关知情的人都处理掉了,直接告知了白王,让白王来和我商量。”
什么?朱颜在门外听得不由怔住了。
“他居然肯为阿颜冒这么大的风险!你说,我能不领这个情吗?”赤王低声道,“这才是我最后不得不答应白王联姻的真正原因。”
“这么说来,白王那边拿捏着我们的要害了?”母妃语气有点发抖,顿了一顿,却急道,“那阿颜嫁过去了,会不会受欺负?”
“唉……你怎么只想着女儿?”赤王跺脚,“整个赤之一族都要大难临头了,你知不知道?”
朱颜在门外听着,渐渐的低下头去,垂下了要推门的手。
“这门亲事看来非结不可了。可是……阿颜要是不答应呢?”母妃忧心忡忡,“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万一又跑掉,或者拼死不从,我们也奈何不了她,又该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我也不能真的把她绑了送到白王府去……”
赤王长长叹了一口气,“事情如果瞒不住了,最多赤之一族满门抄斩便是。一家人,要死也得死在一起。”
“不会有那么严重吧?”母妃是个胆子小的人,吓得声音都变了,“就一门亲事而已,白王怎么会对我们家下这么重的手?”
“妇人之见!”赤王低声训斥,“联姻就是结盟——不为盟友、便为敌手。知道么?”
朱颜站在门外,肩膀微微发抖,思前想后,终于放弃了推门而入和父母闹一场的心思,颓然转身,往回走去。
然而,刚转头便看到了盛嬷嬷正往这边赶来,看到她正要开口招呼。朱颜连忙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对嬷嬷摇了摇头,便径直走了开去。
她梦游似地回到了房间,看着那一堆价值连城的珠宝,呆呆地出神。
在这一刻,虽然家人在旁,珠玉环绕,然而她的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荒凉无助,就像是一个人站在旷野里,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到。她想要哭,却连哭都不能,因为能让她放心大哭出声的那个怀抱也已经不存在了。
渊……渊,如果你还在这里该有多好,至少我还可以找到你倾吐一番、好好的大哭一场。可是到现在,连你都已经离我而去。
如果你在,会建议我怎么做呢?
盛嬷嬷不知道郡主在想什么,便也在一旁陪着,隐约担心——郡主这次回来之后,心里忽然就多了许多事,再也不曾展露以前那种
没心没肺的欢颜了。那个明亮快乐、充满了活力的少女,似乎一去不复返。
“嬷嬷,”朱颜低头把玩着那一颗价值连城的驻颜珠,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道,“你觉得……我嫁到白之一族如何?”
盛嬷嬷楞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那个白风麟今年二十五岁,听说长得俊秀斯文,做事妥帖细心,是六部许多少女的梦中情郎。”
“是吗?”朱颜喃喃,吐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忽然道:“那就替我写一封回函给白风麟吧……就说他的礼物我收下了,很喜欢。”
“什么?”盛嬷嬷吃了一惊,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回头你也去和母妃私下说一声,”朱颜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颗绯红色的美丽珠宝托在掌心,凝视着珠子上流转出的光华,“就说我愿意嫁给白风麟。让她别担心了。”
盛嬷嬷还是说不出一句话——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看出小郡主对白风麟心怀不满,对婚嫁更是抗拒得很。此刻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吓人。
然而朱颜苦涩地笑了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是的,反正她已经失去了渊、失去了师父;为何不干脆做个决定,再退一步,让父母彻底安心呢?从小到大,他们一直在宠爱和迁就着她,为她操碎了心,如今她长大了,应该反过来守护父母和族人了吧?
她已经失去
太多的东西了,必须要好好守护住剩下仅有的!
她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头发——上面空空荡荡的,就如她此刻的心。
—
白赤两族的联姻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整个帝都都为之震惊。
事关六部藩王长子长女的婚姻,此次联姻需要禀告朝廷,由帝君赐婚、方能进行大婚仪式。于是,白王带着长子白风麟、赤王带着独女朱颜,双双离开了叶城的府邸,抵达了位于镜湖中心的帝都伽蓝城,在行宫里等待帝君召见。
在帝都停留的短短几天里,朱颜终于见到了长久不见的好友。
“没想到,阿颜你竟然会成为我的嫂子。”微风从湖上吹来,驱走了夏日的灼热,白之一族的雪莺郡主看着朱颜,叹了一口气——她和朱颜同岁,两人因为母亲是表姐妹的关系来往甚密,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但近几年聚少离多,渐渐生疏,却难得有这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
“世事无常。”朱颜折着手里的东西,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在做什么?”雪莺诧异,看到女伴正在用糖纸折着一只纸鹤——她的案头已经累累堆了好几十个纸鹤,各种各样的颜色。等最后一个叠好,朱颜将那一捧糖纸折成的纸鹤捧在手心里,用力吹了一口气——瞬间,那些纸鹤扑啦啦地从她手心里飞起来,雪片般地朝着天空四散。
雪莺吃了一惊:“你……你在用术法?帝都
不是禁止私下乱用术法吗?!”
“在自家后花园呢……管得了那么多?”朱颜不以为然地嘀咕,脸色有些疲倦——纸鹤传书虽然是小术,但一下子派出了几十只纸鹤,还是有点累的。她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对好友道:“我收养的那个小鲛人在这次的战乱里走丢了,我一直在找他……派了那么多飞鹤出去,还是一点消息也没带回来。”
“又是鲛人?”听到这里,雪莺忍不住刺了她一句,“你还真是喜欢鲛人。”
朱颜没好气:“怎么,你有意见吗?”
“我倒是没意见,”雪莺心下暗自不悦,对多年的好友也是直来直去,“但是我哥他可不喜欢鲛人——你该不会想带着这个小鲛人嫁过我家来吧?”
“什么?白风麟他不喜欢鲛人?”朱颜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他去星海云庭可去得勤呢!”
“什么?”雪莺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朱颜嘴快,一下子把白风麟逛青楼的事捅给了他的亲妹妹,立刻赫然,不好意思说自己也去了青楼,只能摇了摇头含糊了过去,道,“反正我知道——我一定要把那个小兔崽子找回来!我答应过他阿娘要照顾他,绝不能扔着他不管。”
“云荒那么大,哪里能找的到?”雪莺叹了口气,“而且你自己也快要成亲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些?等大婚完毕再说这些琐事吧。”
一提起大婚,
朱颜就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玩着糖果。
“怎么,你好像不开心?难道是不想嫁给我哥哥?”雪莺看着同伴郁郁寡欢的神色,皱了皱眉头,“阿颜,你最近怎么忽然瘦了那么多?”
朱颜勉强振作精神,笑了一笑:“你不也瘦了?”
“我那是……唉。”雪莺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片刻抬起头,盯着她看了一眼,开口道,“阿颜,我哥哥是个风流自赏眼高于顶的人,以前身边女伴也很多。可是见到你后却是两样了。他很喜欢你——可是,你喜欢他吗?”
“我……”朱颜愣了一下,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无论如何,即便联姻已成定局,她还是怎么也说不出违心的话。
“难道,你还是喜欢那个叫什么渊的鲛人?”毕竟是多年的闺蜜,雪莺很快便自以为是地猜出了她嗫嚅的原因,心头一怒,眼里顿时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来,“你是堂堂赤之一族的郡主,怎么会被一个肮脏的鲛人奴隶迷住了呢?那家伙有什么好?我哥哥和他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朱颜变了脸色,“你是说反了吧?”
“你……!”雪莺脸色一沉,也要发火,却又硬生生忍住——她们两个人隔着桌子对视,眼神都不善。
终于,朱颜先收敛了怒意,叹了口气:“我们两难得见上一次,就别为这些事吵架了。”
雪莺毕竟性格温柔,看到好
友让步,立刻也放缓了语气,不好意思地喃喃:“我……我今天也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朱颜苦笑了一声,看了看好友:“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你和人吵架。你对白风麟这个哥哥,倒是很维护。”
“在十几个兄弟姐妹里,他是最照顾我的。”雪莺轻声道,“在我生母去世之后也不曾冷落我们这一房,逢年过节的都派人送礼探问,倒是比对自己的同胞妹妹更亲切一些。”
朱颜心里暗自冷笑了一声——那家伙口蜜腹剑,心思细密,这点表面文章自然做得好好的。雪莺长在深闺里,不谙世事,这一点功夫就把她收买了。真论起亲疏远近,白风麟断断不可能把雪莺放在一母同胞的妹妹之上。
然而她笑了一声,终究不忍心拆穿,只是闷头喝了一口茶。
——这次一番经历下来,她的确是有点长大了,许多到了嘴边的话也能硬生生忍下来。
雪莺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开口劝说:“那个小鲛人如今不见了踪影,你就算心里难受,也不要在我哥哥面前表现出来——他这个人,心眼可小了。还有那个什么止渊,更是提也不要提!”
“是么?”朱颜蹙眉,心里更生反感。
或许是多年不见,这一次她和雪莺在一起的时候明显地感到了生疏,连聊一个话题都无法继续,再也没有了少时的那种亲密无间。毕竟路长多歧,行至此时,童年的两个好友早
已不再是同路人——原来,这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有枯荣变迁,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都逃不过命运潮汐的涨落。
朱颜心里暗暗感叹,然而刚想到这里,下一刻,雪莺却伸过手来,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眼里扑簌簌掉下眼泪来。
“怎么了?”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阿颜,怎么办?我……我觉得快要撑不住了。”雪莺哽咽着,眼眶红红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不肯让旁人听见,“时雨……时雨他到现在还没回来!我都快要疯了!”
朱颜回过神来:“怎么?皇太子还是下落不明吗?”
雪莺点了点头,掉下一连串的泪水来,哽咽着:“他都失踪都两个月了……帝都叶城全找遍了,还是一点影子都没有,我怕是……”
“别胡思乱想!”朱颜心里一跳,嘴里却安慰着好友,“他一向喜欢到处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再等一等就是了。”
“可是……”雪莺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我等不得了。”
朱颜怔了怔:“为什么?你父王逼你了?”
“我……我……””雪莺只是摇了摇头,低下了哭红的眼,茫然地拨弄着手里的茶盏,不再说话了。
许久,她才轻声道:“那天,我们偷偷跑了出来,到了叶城。他非说要去看看没破身的鱼尾鲛人是啥样子,我拗不过他,便一起去了……可是刚走到屠龙村附近的群玉坊,前面就战乱了。他拉着我往回
跑,转过一个弯,眼前忽然白光一闪,我就晕倒了。”
“……”朱颜知道那天正好是复国军叛乱的日子,心想这也真是不巧,平日锦衣玉食的皇太子遇到了这种动荡,炮弹不长眼睛,只怕有什么三长两短也说不准,然而嘴里却安慰道:“皇太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等我醒来,就已经在总督府的花园里了。”雪莺喃喃,“不知道是不是时雨把我送回来的……可是他自己又去了哪里?”
朱颜心里一跳,很想说其实那天是我路过看到、顺手把你送回去的啊!当时你躺在路边的尸体堆里、早已失去了知觉,皇太子也压根不见踪影——想了一想,又硬生生地把话忍了下来。
如果实话一说,又要解释一大堆其他的事吧?比如自己为何也会在那天出现在屠龙村,比如她之后去做了什么……每一件事扯出来,细细追查,都会给赤之一族带来灾祸。
她只能缄默下来,不再说话。
“你说,时雨他是不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却出了什么意外?”雪莺声音发抖,越想越是害怕,“我……我这几天一直梦到他全身是血的样子,好可怕!他、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朱颜连忙按住她的手,安慰:“不会的,别多想。”
“阿颜,我……我好想他!他怎么会忍心撇下我不理?”雪莺却再也忍不住地啜泣了起来,捂住了脸,“你不知道,帝君现在
病危,朝中的局势微妙得很——他、他要是再不回来,可能父王就要把我许配给别人了!”
朱颜大吃一惊:“不会吧?许配给谁?”
“给……给……”雪莺侧过头去,死死咬着嘴唇发抖,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将会被嫁给紫王五十多岁的内弟当续弦的事。
“雪莺,你要扛住,决不能答应你父王!”朱颜却愤怒起来,为好友抱不平,“皇太子只是暂时失踪了而已,他一定会回来的!——你父王难道不想你当上皇后母仪天下吗?让他多等几天!”
“唉,父王哪里肯听我的话?……他有他自己的盘算,”雪莺目光游离,微弱地道,“他不像你父王,对你言听计从。我父王他有十个孩子呢。我母亲虽然是正妃,却已经去世了……如今家里当权的是二夫人、白风麟的生母——她对我,可是一直当做眼中刺。”
“……”朱颜第一次听到她说这种话,一时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她都羡慕雪莺:因为她比自己美貌,比自己富有,不但父亲宠爱,母亲也是正妃——却没想到白王偌大的后宫里居然有那么多勾心斗角,雪莺也并非一直过得快乐无忧。
半晌,她才开口道:“皇太子一定会回来的……帝君就一个孩子,他若不回来,帝位岂不是就悬空了吗?”
“谁说只有一个孩子?”雪莺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吗?听说白皇后生的嫡长子辞去了神
职,马上就要返回帝都了。青王青妃都很紧张。”
“不可能!”朱颜脱口而出,“他……他怎么可能来帝都?”
“是真的。”雪莺咬牙,语气愤愤不平,“我听父王说了,大司命带着那个嫡长子已经从九嶷山动身,这两天就要回到帝都来了!”
什么?朱颜只觉身体一晃,说不出话来。
师父要回帝都来?而且是和大司命一起?这……这怎么可能!
“多半只是个谣言,”许久,她才艰涩地开口,“他是个从小出家修行的大神官……回来帝都做什么?”
“自然是来夺王位的!”雪莺满怀敌意,低低咬着牙,“你看,那个人被驱逐出帝都二十几年,如今帝君一病危,他就回来了!——说不定就是他们设下计谋、害了时雨!”
“不可能!”朱颜失声,“肯定不是他!”
她激烈的反应让雪莺怔了一下,愕然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因为……”朱颜讷讷,又不能说出那天她亲眼看到师父正在星海云庭狙击止渊、断无可能再分出手来暗算皇太子,只能道,“人家不是一直呆在九嶷吗?又怎么可能跑到叶城去?”
“你也太天真了。”雪莺冷笑一声,居然用朱颜腹诽过自己的话来回敬了她,“他是大神官,术法高深,若想杀个人、那点距离又怎能难住他?”
朱颜愤然拍案:“胡说!他才不是这种人!”
“那你说为何他自幼出家修行
,此刻帝君一病危、就辞去神职回到了帝都?”雪莺蹙眉,语气尖锐,“分明早就有意染指王位,心怀不轨!”
朱颜一时语塞,只能勉强开口道:“如今帝君垂危,他……他就不能回来看望一下父亲吗?”
“呵……说得他们好像一向父子情深一样。”雪莺讥诮地笑了一声,“谁不知道皇长子从小被驱逐出帝都,都二十几年没见过帝君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朱颜一时语塞,只能硬着脖子道,“反正他不是那种人!”
雪莺也看得出她脸色不好,顿住了语声,久久沉默。两人多时未见,一见面便是连续的话不投机,她便也止住了继续倾诉的心思,擦了擦眼角站起了身,低声:“我先告辞了。明天要一起进宫去觐见帝君,你可别忘了。”
“知道了。”朱颜一想起这个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嘀咕了一声。
雪莺站起身,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连忙扶住了栏杆。
“怎么了?”朱颜吃了一惊,“你生病了?”
“没事,”她脸色苍白,勉强笑道,“就……就是有点头晕恶心。”
“可得小心一点,”朱颜抬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轻声埋怨,“你从小身体就不大好,是个风都吹得倒的娇小姐,这次可别又病了……”
“放心,我会照顾自己的。”雪莺扶着朱颜的手,缓步走下了台阶,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我好羡
慕你啊,阿颜!父王母妃对你爱若掌珠,你自己又有本事,我哥哥也对你一见倾心。而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声音低了下去,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足尖。
“别怕,我会帮你。”朱颜看不得好友情绪如此低落,一时不由得心头一热,慨然道,“如果你父王真的逼你嫁给不喜欢的人,你就来找我——我一定帮你逃婚!”
“逃婚?”雪莺愣了一下。
“是啊,”朱颜拍着胸口,“这个我可在行了。”
“……”雪莺怔了一下,似乎遥遥设想了一下逃婚的可能性,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喃喃,“逃出去了又能干嘛呢?我……我什么都不会,离开王府能做什么?没有了嬷嬷照顾,我连头都梳不好。”
朱颜愣了一下,一时间无言以对——夏虫不可以语冰。当逆风猎猎起时,西荒大漠里矫健的萨朗鹰,又怎能带着柳荫深处的相思雀一齐展翅飞去呢?她固然希望雪莺能够挣脱厄运,可是,谁知道雪莺的想法和自己是不是一样?
当雪莺走后,她还在呆呆出神,直到耳边传来管家的禀告声。
朱颜一怔,回过神来,有些不耐烦:“怎么了,不就是明日入宫一趟吗?父王是怕我又惹祸,所以派你再来耳提面命一番?”
“属下不敢。”管家恭恭敬敬地道。
朱颜微微蹙起了眉头:“我吩咐你去找的那个小家伙,有消息吗?”
管家不防她忽然有这么一
问,连忙道:“属下无能,迄今尚未找到……”
“那申屠大夫呢?”朱颜急道,“找到了吗?”
“也没有。那个好色的老家伙忽然人间蒸发,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管家为难道,“屠龙村已经在战火里付之一炬了,屠龙户都被暂时安置在城南,属下带着人去细细查问了一遍,也没有任何人看到申屠大夫。”
“都快两个月了,怎么一点踪影也没找到?”朱颜心里焦急,顿时顾不得嘴下留情,“只是找个孩子而已,真是一群饭桶!”
“是是,属下无能。”管家连忙请罪,“请郡主原谅!”
“唉……我这些天派了不少纸鹤出去,但也是一个消息都没带回来,真令人心焦——”朱颜叹了口气,跺脚,“对了,申屠大夫那个老家伙很好色,他要是在叶城,少不得又要去那些地方!你去群玉坊那边,把每个青楼歌舞馆都给我翻过来找找!”
“是!”管家连忙颔首,“这就派人去找!”
“还有还有……”仿佛想起了什么,朱颜又急急忙忙加了一句,“给我贴出悬赏令!叶城凡是有人知道苏摩或者申屠大夫下落的,无论是谁,都奖赏一万金铢!我就不信重赏之下没有勇夫。”
“属下立刻照办。”管家点了点头。
“那个小兔崽子身体不好,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鱼姬啊……”朱颜心里沉甸甸的,“希望老天保佑,早点儿找到那个不省心的家伙。”
“郡主放心,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管家温言安慰,又道,“只是明日就要入宫觐见了,王爷吩咐郡主今日务必早点休息。”
“知道了。”她知道管家心里担心什么,回答了一声,“我这回一定不会再跑掉的,你放心。”
顿了顿,轻声补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逃了。”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赤之一族的小郡主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丝哀伤的表情,抬头看着窗外——天地浩渺,然而,她的心却已经熄灭了火焰。曾经飞上过九天的鹰,此刻收拢了翱翔的翅膀,决定就这样在这个牢笼之中终老。
等找到了那个小兔崽子,就这样相依为命的过一辈子吧……
她认命了。
第三十七章 龙神现
然而,最近一直深陷于命运漩涡的朱颜并不知道,在她离开的短短两个多月里,那个鲛人的孩子又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青水的末端伸向神秘阴暗的森林,树木森森、阴凉扑面。即便是白天,九嶷山下的这片梦魇森林里也少有行人,空荡寂静得宛如坟墓。
林间小径上,传来了隐约的足音。
结伴而来的是一男一女,年轻俊美,一头水蓝色长发如绸缎般柔顺,虽风尘仆仆不能掩其容色——正是来自镜湖大营的如意与简霖。
他们从镜湖潜行而来,一路上穿过镜湖、行过青水,到这里已经疲惫不堪。如意抱着怀里的孩子,脚步滞重,旁边同行的简霖将行囊往背后一甩,伸出手:“让我来抱一会儿吧!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不用,”如意压低了声音,“这小家伙好容易才睡着,别吵醒他。”
在她怀里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孩子,瘦小苍白,小脸看上去只有巴掌大,如同一只病弱的猫咪一样缩成一团,眉头紧蹙地睡着了。
一路上,这个孩子反复发病,全靠着申屠大夫给的药才支撑到这里。眼看穿过这片梦魇森林就要到苍梧之渊了,可这个孩子在密林里却又突然发起了高烧,开始不断的呓语。
“姐姐……姐姐……”怀里的孩子喃喃。
在空荡荡的森林里,声音显得分外的清晰。
如意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将孩子抱紧了一点
。这一路上,昏迷中这个孩子一直反复地叫着两个名字:一个是阿娘,另一个便是姐姐——如意也曾是叶城西市里奴隶,知道孩子的母亲是鱼姬,可是另一个所谓的姐姐却是从未见过,想来、便是申屠大夫口里所说的那位赤之一族的郡主吧?
如意从小看着苏摩长大,自然知道这个孩子性格孤僻。那个空桑郡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会让这个孩子生出如此的依赖?
“要不要再喂他吃点药?”简霖担忧地问,“这孩子好像在抽搐。”
“好。”如意点了点头,缓下了脚步,看了一眼四周。
简霖见机得快,赶紧上前一步,在密林的一块石头上铺开了布巾,这才示意同伴坐下。如意看了他一眼,露出了感激的笑意,坐了下来,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了药——然而,就在这一刻,简霖眼神忽然一变,手腕一翻拔出了剑,翻身后掠!
只听嗤啦一声,一条雪白的藤蔓似的东西飞快地从布满枯叶的树下缩了回去,钻入土壤,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如意吃了一惊,连忙将孩子护在怀里,“蛇?”
“女萝。”简霖低声,“奇怪,怎么会盯上我们?”
“女萝?”如意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妖物,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然而放眼看去,这一片看不见头的密林里,四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枯叶底下似乎有什么在翻转,如同一条条蛇在地底下
起伏翻转。
那些不是蛇,而是女萝。
——这一片位于九嶷山下的森林,正因为有女萝盘踞、才有了“梦魇森林”的称呼。
如意从怀里拿出药,放到了昏迷的孩子嘴里,然后用水壶里的水喂他。然而她刚刚把水壶放下,只听耳边簌簌一响,竟然又有什么从枯叶里动了起来!
“小心!”简霖再次厉声,出手如电。
只见白光一闪,一只苍白的手被钉在了地上,不停抽搐着——那是一只女子的手,纤细小巧,毫无血色,若不是几乎有一丈之长,看上去几乎是美丽的。然而此刻,它却如同一条被钉住的蛇一样在地上翻滚,挣扎,发出奇怪的叫喊,不似人声。
“出来!”简霖一个箭步过去,将那只绵长的手臂扯起。
唰地一声,仿佛一条藤蔓被扯出了根,空气里传来一声痛苦惊惧的叫声,有一物破土而出,滚落在密林的地面上——那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蜷在枯叶上瑟瑟发抖,发出尖利的哭泣,水蓝色的长发如同海藻一样披散在了苍白的胴体上,赫然是一个鲛人的模样。
然而,“她”的眼神却是空洞的,里面只有浑浊的两团灰白,空洞无物,拖着两条极长的手臂,下半身还埋在土里,就像是雪白的藤蔓。“她”的手臂被剑刺穿,然而奇怪的是伤口是漆黑色的、并没有流出血,在“她”惨白色的肩膀上,还有着一个刺眼的烙印。
如意
看在眼里,忽然间心里一痛:她认得那个烙印,那是奴隶的记号——就和她自己肩膀上的一模一样!
是的,这些女萝,在生前本来也是她的同族。
她们都是被殉葬的鲛人。
空桑人相信宿命和轮回,所以非常重视地宫王陵的建设。历代空桑帝王均推崇厚葬,墓室宏大、陪葬珍宝无数——而其中最珍贵的陪葬品,便是来自海国的鲛人奴隶。以密铺的明珠为底,灌入黄泉之水,然后将那些生前在宫中最受帝王青睐的鲛人奴隶活着装入特制的、称之为“紫河车”的革囊中,沉入挖好的陪葬坑里,再将土填平,加上封印,便完成了殉葬的过程。
因为鲛人生于海上,所以尽管土下没有可以呼吸的空气,黄泉之水也极为阴寒,却依旧可以在坑里活上多年而不死,最终成为怪物。因为怨恨和阴毒,那些处于不生不死状态的鲛人某一日冲破了封印,从墓里逃脱,游荡于九嶷山下,渐渐地云集在这一片梦魇森林里,成为了介于生和死之间的一种魔物,袭击路人,吞噬生命。
这种鲛人,被称为“女萝”。
如意看着那个挣扎惨叫的女萝,眼里露出不忍的神色,轻声叹了口气:“算了,放了她吧。”
简霖迟疑了一下,终于拔起了钉住的剑。那只女萝发出了一声叫喊,一得了自由便飞快地缩回地下,地面微微起伏、转眼便潜行离开,消失在了密林的
深处。
“女萝不是从不袭击鲛人的吗?”如意有些愕然,“今天是怎么了?”
“可能是最近穿过梦魇森林的行人太少了吧,它们都开始饥不择食。”简霖握着剑,小心地巡视着四周,“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得赶紧穿过这片密林。”
“好。”如意匆匆地将药喂入了孩子嘴里,抱着苏摩站了起来,“我们好容易才躲过了空桑人的追捕,可别最后在这种地方出了意外。”
“我看过地图,穿过这片林子,前面就是苍梧之渊了,”简霖虽然年轻,但做事却老练,“只要按照长老们的吩咐把孩子带到那儿,交给龙神,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嗯。”如意叹气,“希望到了那里,龙神会救这个孩子。”
“……”简霖沉默了一下,却没有回答——泉长老说过:“如果龙神不肯救,那这个孩子就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样的吩咐,其实意味着……遗弃?
想到这里的时候,简霖忽然感觉到自己身后的行囊紧了一紧,里面有东西在蠕蠕而动——如意抱着苏摩,而他的行囊里却放着从孩子腹部被剖出的肉胎。那个诡异的东西即便是被申屠大夫用银针封住了,还在蠢蠢欲动。
“姐姐……姐姐,”高烧之中的孩子说着呓语,“不要丢下我!”
“我在这里,”如意将孩子抱了起来,柔声,“我不会丢下你的。”
“
痛……很痛。”苏摩咽下了药,喉咙里轻轻咕哝了几句,抓紧了如意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放开,“姐姐……痛……”
如意叹了口气,抱起了孩子,重新走上了小径。
他们两个人走得很快,一心想尽早穿过这片不祥的密林。一路上非常安静,那些树叶下的女萝似乎忽然都消失了,并没有再次出现。
“应该再有一里路就到了。”简霖估计了一下距离,开口道。然而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背后的行囊里有什么明显地动了一下,似在挣扎,隐约发出嘤嘤的哭泣一样的声音。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眼前一晃,整个森林忽然变成了惨白色!
无数手臂,无数的双足,从腐土里、从树木中、从溪水里伸了出来,密密麻麻,如同一望无际的雪白藤蔓,铺天盖地而来!——那些梦魇森林的女萝居然全部瞬间出现、集中在了这里,扑向他们两个人!
“快走!”简霖失声惊呼,一把拉住了如意,点足飞掠。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那些女萝在纷纷嘶喊,相互传达着讯息,“他们手里有一个孩子……就是那个孩子!”
那些东西怎么会突然集结在了这里?还知道他们带了一个孩子?难道是有人通风报信?——复国军里出了内奸?
简霖心里震惊,手上却丝毫不慢,长剑如同电光纵横,唰唰地斩出了一条血路。女萝的战斗力并不高,然而却数量众多,
冰冷的肢体如同海底的水母,一条条被割断,又一条条伸过来,似乎完全不觉得疼痛,尖利的指甲闪耀着有毒的光芒,迎面抓向她们。
“快!”简霖低叱,“到树林外面去!”
如意一手抱着苏摩,另一只手也拔出了短剑,跟着他往前冲。
这片树林已经快要到尽头,她甚至能看到密林外漫射进来的夕照,只要再往外冲个几十丈,便是苍梧之渊,他们此行的最后目的地——然而,此刻眼前却是一片雪白,无穷无尽的女萝如同一张网拦在了前方,令他们寸步难行。
不知道为何,那些女萝竟然蜂拥而至,要抢夺那个孩子!
决不能让苏摩落在它们手里!如意不顾一切地搏杀,将那些伸过来的手脚砍断,那些死去同族的血飞溅在她脸上,腥臭而冰凉,令人毛骨悚然。
怀里的孩子似乎被这一番激烈的动作惊醒了,睁开了湛碧色的眼睛,懵懂虚弱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别怕,”她一边血战,一边安慰,“没事的。”
“如意!”然而她只是一分神,耳边就听到简霖的惊呼,“小心!”
如意一抬头,便看到一只银发的女萝从树上无声无息地挂了下来,双手延长到一丈多,化成两支尖刺,唰地一声朝着自己刺了过来!“不!”她失声,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死死护住了怀里的孩子。
她的双臂瞬间被洞穿,鲜血飞溅。然而女萝洞
穿了她的手臂,却没有抓得到她怀里的苏摩,将手愤然往回一抽。她被拖得踉跄往前了一步,几乎跌倒,却忍着剧痛不肯撒手。
“给我!”那只银发女萝厉声,再度攻击而来。
白光一闪,只听金铁交击之声响起,简霖扔出了手里的剑,击在女萝身上,硬生生将那只银发女萝逼退。
“快!”简霖一把拉住了她,“走!”
如意用流血的手臂抱着孩子,一起朝着梦魇森林外狂奔而去。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是整个森林都在疯狂地汹涌,无数女萝都破土而出,追杀而来——奇怪。女萝虽然沦为妖物,却从来不会攻击同属于海国族人的鲛人,今日为何忽然大反常态?
此刻他们已经到了森林尽头,前面霍然开朗,阳光万丈。
那些女萝仿佛畏惧日光,纷纷在树林里顿住了脚步。
简霖杀出了一条路,带领她们奔出森林。然而,当他杀到密林边缘时,忽然间觉得背后一冷,动作忽然就停顿了——有什么东西刺中了他的后颈,那一瞬,他只觉得僵硬麻痹,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
怎么?是女萝终于从背后刺中了自己?
“简霖!你的背后!”如意失声惊呼。
他背后的行囊裂开了,有一个小小的东西爬了出来,悄然贴在了他的后颈——那不是女萝。而是那个从苏摩腹中被剖出的诡异肉胎,居然挣脱了银针封印,爬在他背后,一口咬住
了简霖!
如意不顾一切地抢身而上,短剑下指,硬生生想要将那个肉胎从简霖身上切离。然而那个小肉块居然非常灵活,看到她上前,瞬地又缩回了行囊。当它转身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尖啸。声音落处,整个密林里的所有女萝仿佛听到了什么命令,竟然再也顾不上畏惧日光,暴风骤雨般地攻击了过来!
如意只看得心惊:这个肉胎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号令那些女萝!
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视线里只有一片惨白——无数的手臂朝着她伸过来,青紫色的尖利指甲如同刀锋,闪着妖异的光。
完了……他们终究没能完成长老的嘱托!
在最后的一刻,她下意识地弯下腰,将孩子护在了怀里,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万箭穿心的刹那。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身周忽然寂静如死。
如意等了片刻,愕然睁开眼,忽地发现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女萝竟然都顿住了,被看不见的力量震慑似地,那些尖利的手指离自己已经不足一尺,却齐刷刷停在了原地,仿佛被瞬间冻结。
它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怀里的孩子,表情恐惧。
她怀里的苏摩睁开了眼睛,凝视着遍地的妖鬼,孩子的眼眸是湛碧色的,映照着日光,如同琉璃璀璨。苏摩看着面前诡异的情境,虚弱地摇了摇头,喃喃:“你们……是什么东西?……滚开。”
当那个细小的
声音一出口,那些尖利的指甲竟然颤抖了一下,所有的女萝纷纷往后倒退了一步!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女萝们看着如意怀里的那个小鲛人,纷纷低语,似乎畏惧着什么,“他的声音里,有着‘皇’一样的力量!”
“不对!如果这个孩子才是‘皇’,那么,刚才召唤我们的又是谁?”
“不可能……难道有两个‘皇’?”
什么?这些东西,难道听从苏摩的指令?如意听到这些窃窃私语,忍不住吃了一惊,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苏摩在伤病之中,犹自虚弱,眼神也并没有完全清醒,嘴唇苍白单薄——然而只是短短吐出了两个字,便似乎有着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让遍地妖鬼都为之退缩!
趁着这一刻空档,简霖已经拉着如意转身狂奔。
两人奔跑了一百多丈,穿过了界碑,终于来到苍梧之渊旁。深渊如同一线,黝黑不见底,通向另一个地底世界。渊内雾气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隐约的一点猩红,如同地狱的烈烈之火。
简霖将怀里的宝物拿出,跪倒在裂渊旁边,大呼:“龙神!我是您的子民……请接受祭献!”
一语落,他对着云雾弥漫的深渊扔出了手里的宝物——那是泉长老给他的玉环,里面封印着上古的龙血,唰地直坠深渊。刚坠入不久,在虚空中仿佛受到重击,寸寸碎裂,释放了里面封印的血。
那一滴远古的
龙神之血从封印里涌出,滴落云雾之中。
仿佛一滴血沸腾了整个沧海,那一刻,黑黝黝的裂渊地下,骤然风起云涌,吹出令人睁不开眼睛的飓风——只听一声巨响,有一道金色的闪电穿透了黄泉之水,瞬间直上九天,照彻了梦魇森林!
“龙神!……是龙神!”电光之下,所有的女萝发出了一声惊惧交加的呼喊,瞬地全部缩回了密林,不敢暴露在那耀眼的金色光芒之下。
风云从龙而起,整个苍梧之渊瞬间天翻地覆。影影绰绰的巨大影子从地底腾空而起,伴随着闪电雷鸣,直上九霄!
“谁?……是谁?”闪电里,传来了雄浑低沉声音,“以我之血惊醒我?”
“是您的子民。”简霖匍匐在地,“奉命前来参拜。”
如意仰起脸,看到了闪电里的海国神灵,再也忍不住地惊呼。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想要合掌膜拜。然而,刚刚松开手,一股强大的力量吸来,她怀里的孩子忽地飞了出去!
“苏摩!”她惊呼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想去抓住他。
简霖大吃一惊,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冒着自己跌落深渊的危险想要抓住苏摩。然而,下一个瞬间,深渊再度被闪电照彻,苏摩忽然停止了坠落的趋势,仿佛有一只手托住他的背部,让他重新向上升了起来,离开了深不见底的苍梧之渊。
托住他的,是金色的巨龙。
龙神从苍梧之渊现身,夺去了如意怀
里的孩子,盘身云海,垂首细细地凝视怀里那个微小如芥子的生灵。
“这……这个小家伙……”龙神看着孩子,似乎长久不曾说过话,所以发音都很吃力,“难道就是……唔?”
苏摩几次飞升和坠落之后有些晕眩,虚弱地睁开眼睛,在半空和龙对视,瞳子里居然没有丝毫畏惧。龙神俯下头,用巨大如同日轮的双眼凝视着那个瘦小的孩子,似乎在审视着所有的过去与未来,片刻,终于吐出一声长叹:“果然是你……七千年了,这一天终于是到来了!”
一语未落,龙神忽然甩了一下尾巴——狂风之中,孩子背上的衣衫寸寸碎裂,露出了背部一片黑色的痣。
“我一部分在你的身上沉睡了那么多年,也该醒来了。”龙神低语,对着苏摩吹了一口气:那一刻,孩子背后的那一团黑色忽然流动了起来,闪现出了微微的光亮。如同被什么注入,那团黑色瞬地旋转,化成了一条龙的形状,竟然和虚空中的龙神一模一样!
“痛……”孩子呻吟了一声,小小的身体蜷曲起来。
“天啊……”如意低低惊呼,不敢相信地拉住了旁边的简霖,“你……你看到了吗?苏摩……苏摩背上的那个不是痣!而是……而是……”
“腾龙的血徽!”简霖冲口而出,定定看着半空——是的,这个孩子身负海皇之血,背上有可以和龙神呼应的图腾!他就是传说中的
海皇!
两个人站在深渊边上,一时间目眩神迷。
龙神背负着孩子,在云雾里上下飞腾,想要破空而去——然而,它颈下的逆鳞上锁着一条金色的锁链,上面萦绕着无数的电光,死死锁住了它的每一个动作,无论它怎么挣扎,始终无法挣脱。
随着龙神的不断飞跃,苏摩背上的那个黑色纹身也在剧烈地变化,每一个动作都和龙神对应,似乎在他的身体里也有另一条龙、正在奋力挣扎着,要突破这个躯壳的障碍、从孩子的身体里飞出!
然而,无论是那个影子、还是蛟龙,都始终无法挣脱。
“为何……为何还不让我走?”龙神仰首望向九天,发出了低吼,似在和什么人对话,“海皇已经归来了……三女神,请将存于九天之上的力量归还海国!”
然而,九天白云离合,亦无回响。
腾龙的影子在苏摩的躯壳里挣扎,他小小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痛苦非常。最后,瘦弱的孩子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了一声大喊,倒了下去,眼里流出两滴殷红的血,背后的图腾瞬间熄灭了光芒。
同一瞬间,半空的龙神发出一声低吼,也瞬地沉入了深渊!
风云转瞬消失,四周是死一样的沉默。
“怎……怎么了?”如意愣住了,看着忽然间又陷入寂静的苍梧之渊,声音微微发抖,“刚才……方才发生了什么?”
简霖的脸色也是苍白,半晌,才轻声道:“龙神失败
了。”
“你说什么?”如意脱口。
“刚才,龙神想要挣脱七千年前星尊大帝设下的禁锢,跃出被困千年的地方……但是,祂失败了。”简霖站在深渊旁边,看着底下滚滚的黄泉之水,声音发抖,“祂闯不出那个结界,精疲力尽——最终重新沉入了苍梧之渊!”
“怎么会?!”如意脸色瞬地惨白,“那么……苏摩呢?”
简霖摇了摇头,看着深不见底的裂渊,低声:“大约是跟着龙神一起沉下去了吧。”
苍梧之渊底下,便是涛涛的黄泉之水。任何阳世的活物都无法在其中生存,这个小小的孩子,估计早就神魂俱灭、尸骨无存了吧?难怪泉长老说了,见了龙神之后、能不能活下来要看那个孩子的造化了——看来,这孩子毕竟未能通过这一轮严酷的试炼。
如意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冲到了深渊旁边,失声大喊:“苏摩……苏摩!”
然而,黄泉之水滚滚而来,深渊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哪里有丝毫活人的迹象?
“苏摩……苏摩。”如意颓然跪倒在地,泪水一颗颗滚落,在地上化为珍珠。苍梧之渊上,天色已经暗了,头顶星辰明亮,耳边只有梦魇森林里女萝邪异的窃窃私语和黄泉滔滔的逝水声。
忽然,地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那是简霖的行囊,在刚才的搏杀里被扔到了地上,四散开来——里面有东西在蠕动,正是那个诡异的肉胎。
似乎是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肉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讥笑表情。
“笑什么?”看到那个诡异的表情,如意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愤怒,一把抓起那个肉胎,就要往苍梧之渊里投掷下去!那个肉胎发出了一阵尖利的嘤嘤,似乎是在尖叫,听起来毛骨悚然。
然而,如意刚抬起手,却忽地对上了一双巨大的日轮,从苍梧之渊的地底升起。怎么……怎么会有两个太阳同时升起?
如意被炫住了眼睛,却听到简霖在一边失声惊呼:“龙神?”
海国的守护神此刻竟然再度从深渊里浮了上来,吃力地将头颅探出了苍梧之渊,喘着粗气,全身金鳞片片染血。这个时候,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龙神的身体上缠绕着一根金光四射的巨大锁链,死死地锁住了它的脖子,勒入了血肉,末端拖向了深不可测的苍梧之渊地底。
那是七千年前星尊帝灭亡海国之后,为了困住鲛人的神祗而设下的。
然而既便是如此疲惫,龙神还是挣扎着第二次攀上了苍梧之渊,用爪子抓住了深渊的边缘。在龙神的额头上,赫然躺着一个昏迷的孩子: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如纸,却还在微弱的呼吸。
“苏摩!”那一刻,如意失声惊呼,惊喜万分,“苏摩!”
龙神抬起巨大的爪子,摇了摇脑袋,吃力地把苏摩从身上勾了下来,小心地放到了地上,满怀担忧地看了一眼
,忽然俯下头,将孩子一口吞了下去!
简霖和如意一起惊呼,双双上前想要阻拦,却见龙神只是衔着昏迷的孩子,含在嘴里,并无伤害的意图——随着呼吸、龙牙之间绽放出奇特的光华,开始一分分地注入孩子的身体。
龙神一共呼吸了三次,才收住了光芒,伸长脖子,吐出了苏摩。昏迷的孩子滚落在深渊边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如意扑过去将苏摩抱在了怀里,跪倒在了神祗的面前。
“这个小家伙,太虚弱了……我分了一点力量给他。”龙神的声音低沉而缓慢,非常吃力,对他们两人道,“我知道长老们让你们带他来这里的意图——是的,这个孩子的确是你们要等待的人。可惜……时间还没有到。”
龙神在和他们对话?那一瞬,简霖和如意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时间还没有到?这是什么意思?
“时间还没到。所以,九天上的云浮城,不曾将海皇的力量归还海国。”龙神语气非常虚弱,抬头望了一眼裂渊上空的天宇,“这个孩子还没有继承海皇的力量,也无法帮助我斩断金锁——”
简霖和如意没有明白龙神这些话的意思,面露疑惑之色。
“和你们解释这些也没有用……你们都回去吧,”龙神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攀住地面的爪子也逐渐松动,“等七十年后,等这个孩子经历了更多,获得了更大的力量,或许……我们可以在
此地再度相见。”
还要等七十年?简霖和如意双双愕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应该会有许多人想要夺走这个孩子的生命吧?包括空桑人……西海上的冰族……还有祂。真是令人忧心啊。”龙神低声沉吟,似乎遥遥地感知着这个六合之间的一切,“似乎现在就有人想通过归邪、找到这个孩子?……这可不行!”
龙神仰起首,对着苍穹长啸一声,猛地吸了一口气,探出了爪子!那一瞬,祂身周绽放出千万道耀眼的闪电,天空风起云涌,令人无法直视。
风云过后,星空里,似乎有什么悄然变了。
——那一片腾起于碧落海上的归邪,竟然消失不见!
“我在星图上暂时抹去了这个孩子的踪影……现在,即便是凡界最有力量的占星者,也无法再追查这个孩子的下落了……”龙神动了动爪子,将昏迷的孩子推了过来,声音越发虚弱,“现在我能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好了。你们带他回去吧,好好保护他——”
“是!”简霖如意不敢违抗,齐齐领命。
就在那一刻,被遗弃在地上的那个肉胎动了一动,似乎想要跟随他们离开。
“咦?这个小东西……是什么?”虽然那个东西微小如芥子,却逃不过龙神的眼睛,祂一看,眼神忽地一变,喃喃,“这是非常邪恶的存在啊……是光之后的暗、是毕生不能摆脱的心魔。”
话
音未落,它低下头,轰然吐出了一口烈焰!
然而烈焰过后,那一团小小的肉胎却居然完好无损。
“奇怪……连赤炎都没有办法消弭这种‘恶’么?”龙神疲倦地低语,抖了抖身体,唰地一声,无数道金光落下,刺穿了肉胎的每一个关节,将它钉死在了地上!
那是细小的龙鳞,每一片都贴着申屠大夫原先的银针的位置、镶嵌在那个肉胎骨节上,如同银骨金钉。瞬间,那个肉胎蜷缩成一团,发出了尖利的痛呼,刺耳惊心,却依旧在剧烈地扭动,不曾死亡。
“还真是消弭不掉吗?”龙神看着这个诡异的肉胎,有些诧异,也有些疲倦,“这是‘恶的孪生’……看来,会和这个孩子毕生如影随形。”
龙神疲惫地呼出一口气,爪子微微锁紧。
同一瞬间,贴在肉胎上的金鳞瞬地发出光芒,同时嵌入了肉胎的各个关节之中,和银针融为一体——那个诡异的肉胎发出了婴儿般的尖叫,身体扭动着,仿佛被无形的锁链锁住,渐渐不能动弹。
“我暂时封印了它——希望这七十年的时间,足够让这个孩子变得强大。”龙神的声音低沉,垂头看着昏迷的苏摩,眼神里露出一丝怜悯,“唉……这个可怜的孩子,不但要对付敌人,还要对付自己内心这样可怕的魔……希望、希望他能够带领你们,重归碧落海……”
说到这里,龙神声音低了下去,似乎再
也坚持不住,爪子缓缓从苍梧之渊松开。那一条沉重的金色锁链从深渊里伸出,无声无息地锁紧,用可怖的力量将巨龙一寸寸地重新拖回不见天日的渊底,重新禁锢。
“龙神!”简霖和如意不舍,双双冲到了裂渊旁。
“我的子民啊……你们已经等待了七千年。再等七十年,也只是刹那吧?”龙神的声音从渊底飘渺的云雾里传出,惊心动魄,“所有的苦难即将到头……七十年后,这个脆弱的孩子将会成为海国空前绝后的海皇,带领你们挣脱锁链、进而倾覆这个云荒!”
“到那时,你们将在此处、再次见证海国的复兴!”
—
龙神消失在深渊,然而预言却还在空中回荡,如滚滚春雷。
如意颤栗着俯下身,抱住了怀里的苏摩,泪水接二连三的滚落,在地上凝为珍珠。简霖在她身侧,凝望着那个孩子,神情也是难掩激动。
那么年幼的孩子,瘦小得如同一只路边流浪猫,脆弱无助,神志不清——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号令七海的海皇啊!
然而,如意抱紧了怀里瘦小的孩子,警惕地看了看身后的密林,提防着里面的女萝再次冲过来,低声:“我们得尽快把这个孩子带回大营!长老们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会……”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摩在她的怀里颤栗了一下,悠悠醒转。那双湛碧色的眼眸里有着大海一样的深远,令人只看得一眼便
有些目眩。
“苏摩?”如意惊喜地低呼,“你醒了?太好了!”
她的手覆上孩子的额头,发现经过龙神的治疗,苏摩身上的高烧果然已经奇迹般地退了下去,只是小脸苍白,气息依旧微弱。然而,当她想要将孩子抱起的时候,苏摩忽然微微一用力,扭动着想挣脱她的怀抱。
她怔了一下:“怎么了?”
“不……不要碰我。”孩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干涸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喃喃,“这……这是在哪里?让我走!”
“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如意以为这个孩子刚刚苏醒,脑子一时糊涂了,连忙道,“我是如姨啊!”
“我知道。”那个孩子定定地看着她,“是又怎么样?”
如意被孩子语气里森冷的敌意刺了一下,看着苍梧之渊旁的小小身影,有些迷惑:“怎么啦,苏摩?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对不起,让你独自流落在西荒那么多年,被那些空桑人折磨欺负……”
她张开了双手,想要拥抱他:“不过现在没事了。其实我是复国军秘部的人,长老们让我带你来到这里觐见龙神,一路保护你的安全——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你了!我会替你阿娘好好照顾你。”
“替我阿娘照顾我?”孩子喃喃,眼里忽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如意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找到了我们复国军,就是回家了——只要跟我们回到镜湖大营,以后整个云荒、
谁也不能欺负你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屈身前倾,想要伸手拥抱这个瘦小的孩子。然而下一个瞬间,她身体猛然一震,几乎僵住——孩子的手里握着一柄短剑,悄无声息地抬起,唰地抵住了她的心口!
“走开,”苏摩不知何时拿起了一把草地上掉落的短剑,戳在如意的心口,将这个试图拥抱自己的女子抵住,语气很冷漠。
“如意!”简霖脱口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刚想一个箭步上前,如意却唰地抬起手阻止了他的行动。苏摩看着眼前的同族,眼里流露出一种极其厌恶的光:“我说过了,不要再碰我!”
“苏摩,你……你怎么了?”如意双臂僵硬,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个孩子,喃喃,“我们是你的族人、是来帮你的啊!”
“帮我?你们只是想找属于自己的海皇吧?”孩子细细的手腕握着短剑,一分不退,眼睛里全是戒备,“你想带我去复国军大营?呵……那里有三个老头子,在昏迷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
说到这里,孩子冷笑了一下:“如果龙神不肯救我,那我就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也就不用管我死活了——是不是?”
“……”那一刻,简霖和如意都默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装作昏迷,偷听了镜湖大营里复国军首领们的谈话,而且一路上声色不动!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心机如此深
沉?
“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我答应过鱼姬要照顾你。”如意急切地道,想安抚这个剑拔弩张的孩子,“何况,既然现在你是龙神认可的海皇,长老们一定会好好对待你——苏摩,跟我回去吧,你会成为我们的皇!”
孩子却摇了摇头,不屑一顾:“我才不想当你们的皇。”
“什么?”简霖和如意同时惊呼了一声。
这样短短的一句回答,仿佛是一个惊雷、将听到的人瞬间打入了炼狱。
——这个孩子,在说什么?他居然说,他不愿意成为海皇?海国自从亡国之后,所有的鲛人等待海皇已经整整等待了七千年;而七千年后、转世重生的海皇,却居然说不愿意成为他们的领袖?
这……这怎么可能?!
“我最恨别人把我当货物一样的买来卖去——无论是买去当奴隶,还是买去当皇帝。”孩子的语气很轻很冷,看着面前的两个同族,眼里带着锋锐的恶意,“呵……你们复国军,说到底,和那些该死的空桑人又有什么区别?”
顿了顿,孩子轻轻摇头:“不,有些空桑人,甚至还比你们更好一些。”
“不!不是这样的!”如意急切地道,“你怎么会这么想?空桑人怎么会比族人还好?你疯了吗?”
“我当然没疯,”苏摩的眼神厌倦而厌恶,“疯的是你们。”
如意和简霖双双怔住,说不出话来。
许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那个孩子被关在
笼子里的样子,瘦弱而孤僻,如同一只小兽。好多年不见,这个孩子一路颠沛流离,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头,竟然变成了今天这种阴枭早熟的模样,竟然手里拿着剑,对着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怎么会不相信如姨呢?快和我们回去吧!”如意心里一痛,顾不得那一把短剑还抵在心口上,便想伸手抱住他——是的,她不信这个孩子还真的会杀人,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他离开!
然而看到她的孤注一掷,苏摩脸色一变,眼里的戾气大盛!
“滚开!”孩子咬了一咬牙,手里的剑竟真的不肯缩回。
唰地一声,剑尖刺破了如意的肌肤,然而,叶城花魁脸色沉痛,也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竟然不惜被刺穿身体也要将这个孩子拥入怀里!
生死交睫的一瞬,耳后忽地有风声逼近,猛然击落在苏摩的后脑。
孩子啊了一声,眼里露出憎恨震惊的神色,晃了一晃,终于倒下。
简霖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断然打倒苏摩,解救了危局。他从孩子的手里夺过短剑,看了一眼——那把短剑,尖头已经染上了殷红的血。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好险!这小家伙,还真的是想杀人哪……如意,你也是的,怎么能这么不管不顾?”
“不,我们不能失去他,”如意喃喃,不知道是心里痛还是身上痛,全身都在发抖,“简霖,我们不能失去这个
孩子!”
“我知道,”简霖是个战士,做事雷厉风行,完全不像是如意那么感性温柔,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将被击倒的孩子提了起来,双手双脚全部捆住,“所以,别和他多废话了,赶紧把这个小家伙带回去就是。”
“小心一点,”如意看得心疼,“别弄疼了他!”
简霖利落地绑好了苏摩,把地上散落的东西都捡起,包括那个被龙神封印的肉胎都一起捡起来,重新放入了背后的行囊,转头对如意道:“回去让长老们说服他吧!我们的责任已经完成了——这里不安全,尽快离开为好。”
“好。”如意终于回过了神,她伸手接过苏摩,背在了背上,又把那个肉胎一起放入了褡裢里,她揽过了所有的负荷,方便简霖腾出双手握剑,以应对一路上的不测。
他们两人从苍梧之渊返回,重新穿越了那片梦魇森林。
返回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那一片邪异的森林里到处都是奇怪的声音。那些女萝在地底蠕动,窥测着这一行人,蠢蠢欲动。简霖握剑在前面开路,如意背着苏摩紧跟在后,警惕地前行。
“奇怪,”简霖低声,“那些东西还在跟着我们。”
“怎么回事?”如意也是有些疑惑——这些受尽折磨而死去的鲛人,按理说应该不会袭击自己的族人,为何这一路上还在苦苦的跟着他们?
他们一路警惕,幸亏平安无事。
然而,在他们快要
安然走出这片森林的时候,如意怀里的孩子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束缚住,便开始激烈地反抗,如同困住的小兽。
“不要挣了,”如意叹了口气,“跟我们回镜湖大营吧。”
“不!我不和你们回去!”苏摩挣扎着,厉声,“放开我!”
孩子的挣扎力量是微弱的,不值一提。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喊出“放开”两个字的时候,整个森林都震了一震。当他第二次喊出“放开”的时候,如同接到了一个命令,森林深处的所有女萝发出了铺天盖地的尖叫,忽然从各个方向冲了过来!
“天啊……”如意失声惊呼,提醒简霖,“小心!”
森林仿佛在疯狂地舞动,一片惨白,所有蛰伏的女萝同时向他们发起了攻击!领头的银发女萝不顾一切地围攻向他们两人,伸出细长的手,用锋利的指甲割断了束缚,将那个孩子从她怀里生生抢了过去!
尽管她和简霖拼命搏杀,却一时间也无法从铺天盖地的女萝中杀出一条血路。那些女萝仿佛被什么指挥着,一旦抢到了苏摩,立刻带着这个孩子迅速地奔赴青水,沉入了水底,如同游鱼一样飞快地消失,再也不见了踪迹。
—
苏摩一声求救,无数的女萝疯狂地扑来,将他带走。一双双苍白的手从水中升起,将瘦小的孩子托起,向着青水深处潜行而去,如同白色的荷叶上托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领
头的银发女萝看着苏摩,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海皇?可是,这么瘦弱的孩子、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将来的某一日,能肩负起那样的重担吗?
“放开我……”孩子微弱地挣扎了一下。
仿佛一句咒语,三个字刚落,无数藤蔓般缠绕的手臂瞬地松开了。苏摩飘浮在了青水里,一头蓝色的长发如水藻一样浮动,看着身边的妖魅,神色充满了警惕和不信任。他刚一动,周围无数惨白的手臂随之而动,如同森林围绕着,并不放他离开。
孩子看着眼前这一群奇诡的同类,眼里有疑惑,忽然问:“你们……也想把我抢回去当你们的皇帝吗?”
“当然不。”领头的银发女萝怔了一下,“您刚才发出了命令,想要从那两个鲛人手里挣脱——于是我们听从了您的命令。仅此而已。”
“是吗?”孩子沉默,似乎是在考虑这群奇怪的东西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半晌,忽然摇头,“不对。那么在我们来的路上,你们又为何会袭击如姨?那个时候我可没有命令攻击他们——”
“您没有?那时候,我们明明听到了您的召唤!”银发女萝显然也是吃了一惊,“我听到您说要我们杀掉他们两个人,所以才不顾一切的动了手——否则我们怎么会忽然袭击同族?”
“胡说。”苏摩皱起了眉头,“我怎么可能会让你们杀死如姨?
”
“可是,我们明明听到了……”
“嘻嘻。”在他们两个人争辩的时候,水面上忽然间传来了一声细细的冷笑。银发女萝唰地回头,看到了青水的水面上不知何时漂来了一个褡裢。在褡裢里,露出了一张小得只有一寸大的脸,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那一瞬,苏摩发出了一声惊呼,整个身体都蜷曲了起来。
那个肉胎!那个从他身体里被剖出来的肉胎,竟然随水漂了上来!
“这是什么东西?”银发女萝愕然,伸手将那个褡裢捞了起来,端详,“是……一个小傀儡?”
苏摩心里一冷,骤然明白了过来:是的,方才女萝听到的那个声音,并不是来自于他,而是来自于眼前这个诡异的小东西……那个死去的胎儿、恶的孪生!而且,龙神说,终其一生,它都将如同梦魇一样缠绕着他。
“这是我的东西,”苏摩劈手将这个褡裢拿了过来,看着银发女萝,语气却依旧充满了敌意,“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听我的命令?”
“因为您是被龙神承认的海皇啊!”银发女萝恭谨地鞠了一个躬,回答,“所有鲛人、无论生和死,怎能不听海皇的吩咐?”
“海皇?”孩子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顿了顿,却问,“那我的话,你们真的都会听?”
“是。”银发女萝断然回答,“无论任何命令。”
苏摩蹙眉:“如果我想走呢?你们会让我走吗?”
“当
然。我们怎敢勉强您?”银发女萝同样想也不想地颔首,“您无论想做什么我们都会听从;您想去哪里,我们都可以送您去。”
“是吗?”孩子脸上有一掠而过的喜悦,迟疑了一下,道,“我不想回镜湖大营。我……我要去叶城。”
“好,一切听凭您的吩咐。”银发女萝毫无考虑地接受了指令,立刻道,“我们可以护送您到息风郡的浮桥渡,那里是我们女萝所能到达的极限距离——我们生前被空桑人用禁咒封印在九嶷,无法离开这里太远。”
“不用你们跟着,”苏摩摇了摇头,还是流露出一丝戒备,“送我到浮桥渡,我会自己回去。”
“那也好。”女萝首领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瘦弱的孩子,却忍不住问,“可是……您要去叶城做什么呢?那里刚刚围剿过复国军,对鲛人来说,是非常的不安全的。”
“我一定要回去。”孩子摇了摇头,在青水上抬起眼睛看向了远方,轻声道,“已经在外面那么久了……不能让姐姐担心。”
姐姐?女萝的首领微微惊讶,却忍住了并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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