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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白:绫罗焦婆

发布时间:2023-07-06 05:06:12     作者:香落尘外作伴结庐     浏览量:798    

露白


NO.1

露白


焦婆是槐店镇西关大王楼的,与我外婆家是邻居,娘家焦庄,去我们村子只有一箭之遥。

焦婆死于一九四六年,时年五十二岁,若按世界卫生组织最新颁布的年龄标准,刚到中年。“婆”是人们对已婚女人惯常的称呼,没有人老珠黄的意思。

“绫罗”也不是焦婆的名字,而是她的绰号,就像“豆腐西施”或“米皮刘嫂”一样,指的是她从事的生意。

焦婆的婆家,以织丝绸、卖绫罗为业,已传了好几辈,在沙河一线,西到周家口,东到界沟,都有名气。

焦婆嫁过来之后,既聪明又勤快,很快掌握了生织和熟织的全部工艺流程。后来,她的几个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焦婆就专门又做外卖——那时没有推销员或销售部经理这种称呼。

焦婆人长得标致,话又得体,生意想做不好都不可能。她是卖绫罗的,自己又是一身绫罗,“绫罗焦婆”就这样被人叫开了。


NO.2


焦婆生了七个孩子,五男二女,这个数字一直被认为只有最富贵的家庭才会享有的命运。先是两个千金,分别叫荣和华,然后是五个儿子,分别叫富、贵、平、安、长。只是在长出生后,男人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撒手人寰,离他们去了。

可赞的是,焦婆除了美丽的外表,还有坚强的内心,她将七个孩子拉扯大,又使几个儿子——长除外,到焦婆去世的时候,他才十六岁——成家继业。其中,除贵当了木匠和长还小外,老大富,老三平,老四安,都是子承父业。富打绫穗子——或者称为流苏,单干;平和安织丝,他俩各有一部机子。四个儿媳,除了上机织丝外,还有一个任务,轮流随焦婆外出卖绫罗。

可能你会认为,比起手脚并用的织丝,卖绫罗是一个清闲的差事,但知道的人会告诉你,后者要辛苦得多。

织好的丝绸,面宽六尺,要小心地卷好,就像我们卷起一幅富有创造性的画家所创作的五米甚至十米的长卷,然后装进一个特制的布套里,背在身上,走街串巷叫卖。这是非常辛苦的,不是亲身经历者恐怕不能体会。但更不堪忍受的是在返回的路上,她们背上的绫罗,这时已换成了钢洋。这也是为什么四个儿媳宁肯在家里干活也不愿意随焦婆外出的原因。


NO.3


焦婆,和尘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性格是分裂的,这一点连上帝也无法解释。对外,比如邻居,比如亲戚,她表现得足够善良,足够温和,但对她的子女,她要求得很严厉,很刻薄,高度符合“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这一被视为美德的标准。

她享受着尊严。

她有这种资格。

但有一次,她的尊严被冒犯了,并引发不幸。


NO.4


1946年,是抗战结束后的第一年。政府开始致力于改善民生的建设。是年,沈丘加固了沙河大堤,修筑了县城去界沟、新蔡、槐店的几条公路。

我之所以在此费些笔墨,是因为这一年对老百姓来说还是相对平和的。但就在这一年,焦婆家却发生了变故。

这一切,还与那个年代有关。

1946年,也是内战拉开序幕的一年。大王楼,作为靠近沙河的一个大村庄,少不了军队的过往。那时的军队在老百姓眼里与贼寇并无区别。

焦婆家,院落大,房屋多,自然就成为他们最先光顾的地方。


NO.5


一队穿黄军装的士兵来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属于哪一部分。村里人纷纷外逃。焦婆一家也不例外。不幸的是,老三的女人因为收账回来晚了,被士兵抓个正着。

他们要求她做饭。这是足够仁慈的了。

士兵们不忘里里外外地寻找值得带走的东西——这是他们的天性。可是,除了一些家具和两部织丝机外,找不到值钱的物件。

士兵们吃过饭,又要求老三的女人弄草喂马。女人为了显示殷勤,就去院子外的草垛上拽豆秸。

一掐儿,一掐儿,又一掐儿……

她惊呆了。旁边的几个士兵也惊呆了。


NO.6

令一双双眼睛放出异彩的是两卷绸缎。

两卷绸缎,量并不多,但于士兵,或者已是贵重了,或者有胜于无;于焦婆一家,这可不是一天半晌的汗水能够换来的。

不幸的关键恰恰是由于后者。


NO.7


次日,队伍开拔了,村民们回来了。

老三的女人跪在焦婆面前,头也不抬地哭。

“狗都不如!猪都不如!”焦婆怒不可遏,点着儿媳的鼻子骂不绝口。但严重的还在后面。她要儿子休了这个倒霉的女人,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

对一个女人来说,被休,也即是说被婆家单方面宣布和决定离婚,无异于被判了死刑,因为此后她们真的“狗都不如,猪都不如”了。

求情的人跪倒了一片,但焦婆不肯点头。


NO.8


“我不同意!”一贯唯母亲大人之命是从的平,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回轮到焦婆诧异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儿子的口。

“小墩才五岁,他娘走了,谁养活?!”儿子喊道。

“怕啥?天下好女人多的是!”焦婆以手拍着桌子怒斥。

“反正我不同意。”平这一次是横竖不让焦婆摆平了。

“反天了!反天了!”焦婆吼叫起来。

她的天塌了。


NO.9

焦婆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她要挽回这一切。而这正是悲剧的根源。

她决定控告儿子。

第二天下午,在大家都认为事情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焦婆离开了家。不幸的事总是具备所有的因素:焦婆的出走,没人在意。

她要去苏楼。在那里,她可以见到保长。而保长是可以为她“保长”的。道理很简单,她是家长,保护家长的尊严,可是皇帝定下来的规矩,几千年都是如此。何况,焦婆是名人,她家的绫罗绸缎,购买者原本就不是普通的人家。


No.10


苏楼离大王楼只有一喊之地,即是说,如果大王楼的一个男孩跑到苏楼去玩,她的母亲寻他吃饭,不必走远,只须在村口喊上一嗓子,这个孩子就会应声而回。

距离这么近,路又走了几十年,应该没什么问题。但焦婆心里憋着一团火,须臾不能容忍,八百米的路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个马拉松的里程。她放弃了大路,选择了田间的小径。毕竟秋禾收尽、小麦初出的田野,坦坦荡荡的,让人一览无余。

但危险往往就隐藏在看似最安全的地方。


NO.11


“草色遥看近却无”,但这诗意的田野,留不住焦婆的脚步,她一心只想尽快地赶到地点。

但已是不可能了。她一脚踏进了一个土井里。那个土井被一些杂草和秸秆遮掩着。我们相信她一定想尽了办法,不过,可能的情况是,井壁上的泥土和藤蔓都不给力。

一切尽在她的能耐之外。

世间的事往往是这样,上帝想要成就一个人时,连一个蜘蛛一只苹果,都会想办法帮助他;反之,上帝若要毁灭一个人时,连一块残砖一片烂瓦都会给他使绊。

井王爷没有认出这位一身绫罗的女人是谁。


NO.12


落黑的时候,焦婆还没有回家。家里人着急了。他们四处寻找,但没有任何结果。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街口大井里,村南沙河下,都打捞了一遍,但没有焦婆的信息。

无可奈何之下,他们放弃了寻找。

他们认为,也只能以此宽慰自己,母亲是赌气远走他乡了。

那个土井,知道这一切,但它张着大口,却一言不发。


NO.13


焦婆就这样被时间埋葬了。

但是,假如焦婆的故事从此结束了,它留于后人的意义也就打了折扣。事实上,一旦知道了故事的结局,我们没一个人不希望它就此打住。

然而,事与愿违。

四个月后,已是万物复苏的春天,焦婆的尸体被一个放羊人发现了。容貌让人目不忍睹。

接下来,按常理,她的子女们把她体面地安葬也就是了。但是,有人不答应。


NO.15


这个人就是焦婆的娘家人。他是一个集团,既有来自焦庄的,也有来自苏楼之北的焦营的。这两个村子有一个共同的祖先,因此也有着共同的认识。他们决定代表上帝,挥起鞭子去抽打那些不孝的孩子们。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旁观者是无法阻止事情的发展的。

两个村庄,各有近百人,采取车轮战法,一替一天去大王楼,向他们的外甥们示威。自然,所有的烟酒吃喝,都由后者承担。

四十五天,即便是有一座金山,也会被吃空。

二百个人中,没有哪一个对自己空腹而去、鼓腹而回的行为打个问号。这是群体事件中大多数人共有的现象。中国人之缺少思考,于此可见。

焦婆已一瞑不视,人们不知道她会做何感想。

她被非常体面非常隆重地安葬了。但她的子孙们从此不再以织丝为业。几辈人辛辛苦苦打下的基础,创造的财富,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化为虚无。

焦婆不能说不是坚强的,不是勤劳的,不是善良的,也不能说她没有智慧,只她的智慧中还缺少两个字:宽容。



NO.15


焦婆的故事结束了,至今少有人记起。

母亲说,他家的两部织丝机,后来竖在老四家里屋山东头的棚子下,因为它们比一般的织布机要宽两尺多,没啥用,到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全都劈劈当了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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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露白,原名鹿斌,1967年生,河南省作协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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