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隧道收费、印小广告招聘……一个德国人在上海30年间的生存实录
发布时间:2023-06-11 01:17:35 作者:互联网收集 浏览量:374
编者按:
中国进入改革开放进程后,世界各地的人们飘洋过海来到上海,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为这座城市全方位的发展各尽其能。
他们见证了上海城市更新的进程,在这里度过自己最好的年华,如今已老之将至。他们从年轻时代起在这里便被我们称为“老外”,现在则无疑是真正的老外了。我们想听这些年过50岁的老外们聊聊自己在上海长期工作和生活的经历和体会,以及对于老年的看法。
在采访中,几乎每个老外都当着我们的面提出了一个同样的问题:“我为什么在上海呆了这么久呢?”但答案,其实已在他们点点滴滴的讲述中。
新闻晨报·周到近期将推出《50+老外在上海》系列采访,第四期邀请的是耐驰执行董事、中国区总裁马丁·拉姆(Martin Rahm)。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上海,延安东路隧道刚建成通车。他亲历过隧道收费的阶段,看长队堵在隧道口,每辆车需缴费10元人民币才能通过;
上海最早的高架路直到1994年才出现,而浦东机场还要晚几年才会投入运行。有一次从他所在的和平饭店出发去虹桥机场,一路堵车花了四个小时,他和他老板因此错过了去厦门的航班;
一通一分钟的越洋电话计费五美元,“是我,你们的儿子。我很好,别担心……”每次都是快速地吼上一通,然后迅速挂掉;
进入21世纪的第一年,他把约合10000欧元的马克现金装进随身携带的拉杆箱内带来上海。这是公司购买办公用品的第一笔费用,耐驰(上海)机械仪器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耐驰(上海))于2000年8月8日正式成立。
在招聘网尚未出现的年代里,他在背包中装进一叠打印出来的招聘广告,到大学校园现找应届毕业生。他就是这样招到公司最初的两名职员,现在,他们已有200人。
公司迄今已走过了23年,它的发展历程也印合了上海这座城市发展最迅速的时期。两者彼此成就:新时代的上海为耐驰(上海)提供了宽松、向好的环境,而无数像耐驰(上海)这样的公司又用自己的成功将城市推向一个繁荣的极致。
马丁·拉姆从最初的业务员成为公司中国区总裁,他如今63岁了,差不多像个中国人了。他说,连自己在做梦的时候,经常说的都是中文。
带着小广告去大学招聘职员
1960年,马丁·拉姆出生在德国北巴伐利亚州。从学校毕业后,他进入创建于150年前的耐驰公司,公司总部就设在巴伐利亚州。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来中国,现在的人生大概都不会走出巴伐利亚州。
在拉姆第一次来中国前,也就是比1989年更早的时候,中德之间已经渐渐展开商务上的来往。当时已有一批中国客户向他们采购机器,因此他经常需要来中国拜访客户,并配合他们解决技术上的问题。
随着业务逐年增多,公司决定在中国设立办公室。但他们的第一步并没有在上海跨出,而是选择了无锡,那是1994年。“但后来我们意识到,上海也许是更适合、更发达,也是可能性更大的地方。1999年,我们决定把办公室搬到上海。”
在他于2000年带着正好达到入关上限的、折合10000欧元的德国马克来到上海,着手筹建第一座工厂之前,德国总部其实还有一些备选的城市。但拉姆成功说服他们,选择嘉定区的安亭镇落户。
“当时上海的郊区里面,嘉定无疑是发展得最好的。这里的汽车产业正在崛起,已经有很多外资公司落户,尤其是德国公司,以及很多供应商。可以说,安亭镇已经和国际很接轨了。我最终劝服我们的总部,选择了这里。当然,相比其他城市甚至上海其他郊区,投入的费用会高一点点。但从长期发展来看,肯定是这里更好。”
在当时,一家全外资的公司在国内注册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拉姆回忆,“但是安亭政府给了我们非常大的支持,而且中国也欢迎我们的加入,所以整个过程还算相当顺畅。”
他当时已经和朋友介绍的中国女朋友结婚,对于中国文化耳濡目染。耐驰(上海)在8月8日注册成功,他对这个吉利的日子很是满意。
有了公司,下一步就得招纳人才了。20多年前的上海,互联网还不发达,英语普及程度较低。在尚未找到HR的情况下,他只能自己去大学找人。
“我把事先打印好的小广告装在背包里,心里还想过是否要把广告贴在身上”,后来他决定先去找那儿的老师,“我问:‘你们有什么可以推荐的学生刚毕业吗?’他们说:‘有的’。我就这样找到公司最初的两名员工(即秘书),她们在这里工作挺多年,即使离开后,我们还保持联系。”
一开始是两名员工,如今耐驰(上海)有了两百名。“现在可方便多了,我们有HR,有网络,‘前程无忧’嘛,我知道!”
我好像不是典型的德国人了
耐驰(上海)拥有好的设备和技术,但他们需要客户,自然也就需要和来自四面八方的潜在客户谈生意。
“中国很大,不同省市的人做事的习惯也不同。比如说,北方人会比较直接一点,如果他们觉得不可能,会直接告诉你‘不行,不可能’。上海这里的人就比较委婉,所以开始的时候会让我感到费解:他们这么说是‘行’还是‘不行’?”
在很多情况下,仅仅依靠一、两场商业谈判无法从客户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那就需要你不停地尝试,直到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这确实会比较花时间。”拉姆说,“不过,我是一个很会坚持的人,我确定做一件事情,就会坚持到底。”
拉姆回忆,很多年前在中国做生意,有时候要和客户喝酒。“喝得多少取决于你去什么地方。白酒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五粮液,茅台……”他记得有一次去河南,大家一起喝白酒,那酒的度数大概在62度左右。
“每个人都来敬我酒,我觉得这稍微有点不公平,哈哈。但这还没完,后来又来了两名服务员女士。她们说:‘我们这里第一次有外国人来吃饭,我们也要敬你。’好的,没问题,喝吧。但她们说:‘我们是女的,你是男的。这里的规矩是女的喝一杯,男的要喝三杯。’好吧,第一名女士喝了两杯,我喝了六杯,然后她摇摇晃晃走出去了。第二名女士又上来,她喝了三杯,这就意味着我喝了九杯。这真是一个艰苦的夜晚啊,而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得谈生意!”
拉姆的酒量很好,但他懂得在生意饭局上量力而为。年轻的时候,在不得不喝的场合下,他可以干完一瓶白酒,也就是一斤。现在年纪大了,他会尽量控制在半斤的范围里。他说,自己如今反而是啤酒喝得少。“我好像不是一个典型的德国人了”,他感叹。
“当然我的胃还是中西结合的胃,但是从我的想法以及和人沟通的层面来说,也许我比较中国化了。”他说,
“我有时候,不是‘有时候’,而是‘经常’做梦的时候是说中文的。我已经太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有时候会觉得有些在德国的德国人思考方式比较不同。要向他们解释一些决定是比较费劲的,要告诉他们为什么这样做,有时候真的很复杂。”
德国人被很多国家的人形容为“方脑袋”。“我听说过这个说法。”听到这个形容的时候他笑了,“有时候德国人比较直接,在一些事情上太严格了。”
现在不会再被误解了
拉姆和在中国的绝大部分外籍公司高层最显著的差别,在于他会说一口流利且标准的普通话。我们可以把这视为判断一个老外有没有在中国经历过职场以外的、生存意义上的打拼的标准之一。
很简单,拉姆来上海不是开展一项简单的工作,他更像是来开辟一片江山。在他1989年第一次来中国的时候,路上连双语路牌都很少见。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的他靠着一本叫做“Survival Kit”(直译意为“生存工具”)的语言书开始磕磕绊绊地自学中文,每一次的出差和见客户的经历都让他学到更多的东西。学习中文对于一些老外是闲情雅致,对于他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存所需。
掌握中文的另一个意义在日后逐渐显现了出来。“我的中文一直在进步,然后我意识到,自己遇到的一些翻译的表述并不准确,甚至没有传达出我要表达的点。我现在能检查出他们的翻译是否准确,并及时进行干预。”他觉得这样一来,自己和别人都不会再遭遇误解。而人与人打交道,彼此理解是最重要的。
然而,当他终于学会了中文,上海话以及上海郊区的方言又再一次难住了他。2000年,当他们决定在上海成立公司建造工厂后,他在太太的陪同下去嘉定安亭镇申请经营执照。
“嘉定办证中心的工作人员说的是本地话,连我太太都听不懂。一个年轻的职员过来帮忙,把上海话翻成普通话。我们就这样搞定了手续,成立了公司。”
他始终对于自己无法像掌握普通话一样掌握上海话耿耿于怀。“有一回,家里做香肠需要芥末酱。我和太太在嘉定逛了一圈,没有。我们又去市区,在一家商店里,我太太向店员解释了半天,她终于恍然大悟。‘GA ME,GA ME’,她用上海话喊了起来。这在我听来,就像普通话里的“感冒”。我没忍住,当场笑了起来。”
过去三年是发展最快的阶段
耐驰(上海)在23年的时间里并不是一直顺风顺水的,拉姆向记者细数——
首先是2000年由美国引发的网络泡沫,那些因为网络热潮而飙涨的股票,随着泡沫破灭,多数企业倒闭。当时上海(耐驰)刚刚初创,由于生意伙伴遍布海外,因此也受到影响;
然后,2008年金融海啸袭来,这也是至今最大的一次金融危机。“好在影响比较短暂,我们也只有两个月没有接到任何订单,当时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
到了2009年,他们就可以继续被中断的生意。一年后,公司业务完全恢复了正常。也正是在这段期间,拉姆决定为工厂新造一栋车间厂房。“当时我们想,现在虽是金融危机,但也正是好时机。因为材料很便宜,而我们需要进一步推进发展。”
当他回头看的时候,感慨这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之后一切渐渐恢复正常。“距离那座工厂三公里外,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工厂。这是我们建造的第二座工厂,我们是2016年搬进来的。”
“是的,20多年里我们有很多起起落落,但起要比落更多。”拉姆说,
“疫情三年,实际上却是我们发展最快的阶段。虽然很多行业都不景气,但得益于一些飞速发展的产业,比如新能源以及大型船用涂料交钥匙工程等,我们在这三年里得到了一些非常大的项目订单。”
疫情期间和平时做生意的方式不一样,他们经常需要在线上完成签约。而且,耐驰(上海)也曾面对和其他公司一样的挑战,因为物流和其他原因的限制,导致他们在下订单以及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交付的环节上遇到难题。
“三年中,确实有一些同行以及客户离开了。我们也经历了一些暗淡的时刻,尤其是去年。当时我们确实考虑过,这个地方还适合我们呆下去吗?但那种疑虑很短暂。”
公司在疫情期间得到了最快速的发展,但拉姆强调,这也是因为全体员工真的非常非常努力。“去年,我所住的地方从3月7日就实行封闭管理了。而我们留下43名员工,从3月28日到6月1日进行全闭环生产。虽然吃喝等必须供给由公司负责解决,但没有员工的配合我们是无法完成任何生产的。”让他更加感觉不可置信的是,“他们之间甚至还自发组织了理发服务和体育运动!”
而上海以外的售后服务则由几名回不来的员工提供,但他们做得很好,解决了全国各地客户的需求。
“我则在家中办公,我家离这儿不远,也就五公里左右的距离。但这种时候,五公里和1000公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其间,我在家里完成了一些签约事项。当时的一大问题是,即使普通的打印纸都非常稀缺。所有的办公用具都要精打细算地使用,因为用完了就没有了。”
今年二月,拉姆终于和太太回了趟德国。
他们的外孙女出生于两、三年前疫情开始在全世界泛滥的时候,这也意味着这是他和太太第一次在视频通话之外见到她。“在德国机场,这个小外孙女似乎好奇我们怎么从手机里跳出来的。”亲人相聚,大家都哭了。
他今年63岁。根据中国的《劳动法》,他三年前就可以退休了;但根据德国的情况,他还要再工作五年左右。他说,“我太太经常抱怨我是个工作狂,即使下班回家以后还常常要工作到深夜。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还得和美国、欧洲的同事保持联系。”
他想,有一天退下来之后,一定要尽情享受自己的兴趣爱好,比如,听古典音乐。“我说的听不是简单地听听而已,而是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完全沉浸其中,比如听我最爱的巴赫或者其它当代音乐。”
他感到自己身体的硬件正变得越来越老,但他的心还很年轻。“所以我总想学习新的东西,比如我对于IT以及高科技的玩意都很在行,很多时候年轻人不懂的问题我可以很轻易地解决。”
他很早就学会了玩无人机。他的秘书告诉我们,老板以前喜欢用单反拍照,自从学会了玩无人机,出去团建的时候他就开始用无人机给大家拍照。
“去年我去海南玩,在海滩上放无人机。突然来了几名消防员,问我‘你能帮忙吗?’我心想:发生什么事了?然后他们告诉我正在找人,有个人出海找不到了。他的朋友们非常着急,担心他是不是醉酒淹死了。所以我就把无人机放到一、两公里外的海上,所有人都焦急地盯着我的屏幕。最后,我终于找到了这个人,正躺在一块橡胶垫子上晒太阳。他看到我的无人机,还对着它招了招手。”
作为补偿,他有空的时候总会陪太太逛街。每个月里他大约抽空去一两次市区,因此熟悉不少网红打卡地。比如天安千树,他说,“我爱那个地方,太特别了。”
过去二十多年来,他的相机镜头记录了这座城市更新的很多珍贵镜头。
拉姆非常感谢34年前公司作出派他往返中国开拓业务的决定,“如果我没有来中国,我就无法像现在一样了解中国,享受现在的生活。”
他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可以用成功来形容吗?“是的,”他毫不犹疑,“我想我是成功的。”
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