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长篇新作《猴儿与少年》：能够回忆成小说的人，也用小说来期待与追远

在耄耋之年回望一生峥嵘，作家会选择怎样的故事来凝结自己的人生记忆？王蒙先生以长篇新作《猴儿与少年》给出了他的答案。

“能够回忆成小说的人，也用小说来期待与追远，你不羡慕小说人的福气吗？”

——王蒙

（郭天容/绘）

自29岁到45岁，十多年的边疆生涯赋予了王蒙一笔独特的精神财富，也塑造了他鲜明的写作风格：诚挚、热切、敏锐而深思。如评论家谢有顺所言，从《青春万岁》开始，王蒙便用诗人般澎湃的情感、滚烫的生命力引吭高歌，但真正成就他的小说写作的，也许正是他那些生活半径远大于常人、独特而复杂的人生经验。

在这部新作中，王蒙通过小说家的视角，讲述了一位年过九十的外国文学专家施炳炎老人的人生往事。1958年，青年施炳炎来到了北青山区镇罗营乡大核桃树峪村，开始了不同的生活历练、体验和遐思。他认识了一位与猴子“三少爷”有着奇妙缘分的少年侯长友。热火朝天的劳动，让施炳炎换了一个活法，换了身躯，却仍保留着火热的心灵与信念，与少年的相遇是他在几十年后回想起来仍然深感快慰的念想。小说在对这段长达数十年交往的回溯中，窥见大时代与人的命运变迁。

回忆中与泪水一起的，是更多更深的爱恋与亲近，幸福与感谢，幽默与笑容，还或许有飞翔的翅膀的扇动呢。

与遥远与模糊一起的是格外的清晰、凸现、立体、分明，浮雕感与热气腾腾。

与渐行渐远在一起的是益发珍惜，是陈年茅台的芳香，是文物高龄的稀罕，是给小孩儿们讲古的自恋情调儿。

与天真和一些失误在一起的是活蹦乱跳，是趣味盎然，是青春火星四溅，是酒与荒唐的臭鸡蛋，更是一只欢势一百一的猕猴儿，回忆创造喜悦和忧伤，以及猴儿。

——王蒙谈《猴儿与少年》（节选）

《猴儿与少年》王蒙/著 花城出版社2022年1月版

作品选摘

施炳炎对王蒙说：这是二十五岁时他的一个奇迹，一个冷不丁儿碰上的新纪录，是冷锅不但冒了热气，而且冒了火苗火焰，火星火光火热，干脆可以说是放了礼花焰火二踢脚，点燃了古老衰颓的中国，此中包括了开始有点困惑的他自身。事业的成功与平静提出了一系列新挑战，他做不出应有的回应。这时需要表现的是一种强力，是一种法国大革命式的壮烈，是把金刚力士请上历史的舞台，是压倒反对者。此后俄国大革命的强硬热烈，革命家非同一般的火炬，突破，也装点了天幕，鲜艳千里，燃烧熊熊。就是说，他施炳炎的心意是，比起被推上断头台的皇帝路易十六，他宁愿选择雅各宾派的罗伯斯庇尔。他的墓志铭写的是：“过往人们啊，请不要为我的故去而悲伤，如果我是活着的，你们谁也不用想活命！”

他应该把进山的这一天当成他的又一个生日、起点。他背扛行李二十五公斤，被子、褥子、毯子、枕头、枕巾、床单；他提着自重十三公斤的箱子，内装四季服装、换洗内衣裤、鞋帽、书籍、笔记本、钢笔墨水、剃须刀，还有洗漱用品、蛤蜊润肤油、香皂肥皂与助消化的大山楂丸及防感冒药物阿斯匹林、菲那西丁、咖啡因合剂APC，还有新置的砖坯花纹铝制手电筒与垫肩、手套等劳保用品；再加干粮与装了饮用水的玻璃瓶与其他，共四十多公斤的物品。就是说，他九十岁时回想六十五年前扛带着八十多市斤的东西走了四十三公里山路，越过八道山九道水，还有由于雨季冲刷与施工临时挖掘堆积造成的二十多次障碍，他还走过了越过了蹬过了十一处原生危险崎岖磕磕绊绊的地间儿。从火车到站的上午九点二十分，到天黑沉沉了的夜十一时半，他走了十三个小时又十分钟。

他到达了他的北青山区镇罗营乡大核桃树峪村。二十多年来，此生的前言引子部分，也就是一九三〇年到一九五八年为止，他一直认为与被认为，自己是娇嫩的、瘦弱的、敏感的、多情的、过于聪明的，所以是敏弱的、脆弱的；他欠缺强壮、勇敢、吃苦、耐劳、咬牙坚持，以及应有的健康与膂力、钝感与坚忍，尤其是一种革命家的勇与狠。他明明是城市小鸡屎分子。他今天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坚强、自己的潜力，自己的累不死也折不断的身子脖子关节四肢，他并不会轻易苦哭，走了一趟，他更加确信，低端人众所说的粗俗话语就是对啊：“只有人享不了的福，没有人受不了的罪！”嗯嗯，真受不了的是您吹灯拔蜡踹了的胆怯，您并非如此，您原来有自己的坚强。您不会嘀嘀咕咕地诉苦吐酸枣汁水。

施炳炎这回发现了摸到了他长期隐蔽着的自个儿的江湖好汉潜质，一个受字，如石如钢，如咒如诀，打开了新的可能，悄悄显示出隐蔽的力量。他凭这力量，一个男子，会在最后一秒的时候，有最后一克力气，反败为胜，咸鱼翻身。原来，到了时候他才懂得了他是如何具有厚积薄发、长积始发、不压不知其强、不推搡不知其力、不试炼不知其忍、不抛掷出去不知其勇的叫作坚强皮实咬牙的另一面。从今天开始，他开始是另一位施炳炎青年同志，傻小子施，咬牙施，叫作能够吃大苦耐大劳的施，能够当拼命三郎和梁山上第一百零九将的施虱屎狮师噬，道在尿溺中，南华真人庄周与禅宗大师达摩与二祖慧能都这么说。而二十世纪一九五八，兴奋乐观砸不烂推不倒碾不碎的大壮施炳炳、炳炎炎、炎施施，是血性满怀的狮还是筋骨如铁的施，哈哈，还是经打经摔的施。不受点苦哪里知道自己的耐苦性？不受疲累哪里知道自己的耐累指数？不拉肚子哪里去知道自己的耐泄耐痛耐发炎耐寒热干湿……种种天赋免疫抗逆本能？

老了以后他还喜欢一个词儿：预应力！例如一个木桶，在还没装水之前采用铁箍或竹箍加压套紧，木桶就产生了预应力，装水后必然会产生向桶底与桶壁的对外压力。他毕竟经历了日伪、经历了国民党、经历了解放，选择了革命再革命，选择了华岗的《社会发展史纲》，选择了杜民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选择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与《论联合政府》，他甚至在总角时期读了《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第四章《孟什维克和布尔什维克在斯托雷平反动时期。布尔什维克正式形成为独立的马克思主义政党》，而此章的第二节据说是斯大林亲自撰写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一段落又一段落，起头全部是：“Отсюдавидно”——“由此可见”，许多“由此可见”。此四字被称作斯大林的“铁的逻辑”。

是的，社会主义，头一条就是劳动，马克思主义就是劳动真经。要爱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尤其是体力劳动。大心理学家巴甫洛夫说过的。由此可见，没有从事过体力劳动的人，至少是一个残缺的人、遗憾的人、不完整的人、孬弱的人，寄生、无能，至少是走向懒散的人，是没有完成从狼（鱼、海豚……）到人的进化的亚次准人前期人。

说得好，能去做就更好。他正在做！正如斯大林的口头语“由此可见”，他遭遇的正是众人一生少有的机遇待遇感遇。那个年代人们不兴说机遇，说起机遇甚至有点机会主义的味道。但是鲐背之后的施炳炎，他为五十年代末获得的空前稀有机遇而击掌拍案大笑，如醉如痴。一个是机遇，一个是政策，非常重要，更重要的呢？他相信是决心与信念。

每个人都必须明白自己的机遇无双、精彩、虎虎生威、赫赫生风、点石成金、化弱为强，阴暗可能化为阳光普照，窘迫可能准备着丰盛美满腴足的拥有。

而在大核桃树峪，他劳动了三天就感悟到了十根手指头加热、加粗、加力、加硬度、加生长，时机就是现时。武侠小说里的侠客学艺的时候也要苦练指功，一根手指要能将铁片捅一个窟隆。拇、食、中三根手指，足以捏死一个对手。义和团的大师兄，多数练习过用两手的各自拇指与食指、共四根手支撑的俯卧撑。二十五岁了，二十六岁了，二十七八岁了，还在生长手指脚趾脚脖子脚底脚后跟与脚面。劳动了一周他就发现了手掌上长出了坚硬的茧子，他将同样能用手指捏死虱子与阶级敌人。更神奇的是，一从事体力劳动，特别是户外农田劳动，磕了碰了拉了口子流了血了，在省城觉得是一大事故一大疼痛的，怎么一到这儿就不是事儿了呢？手上沾着土沾着灰，沾着动植物的纤毛，又流了血，在省城要大呼小叫闹起来的，到了山村，劳动中六七分钟也就止血了，五十分钟就开始结疤了。体力劳动者的自愈能力是脑力劳动者的十五倍，免疫能力是二十一倍，止痛减痛能力是一百倍。第二天早晨已经忘记了。这叫什么呢？这叫皮实啊，这叫好得快啊，这叫金钟罩、铁布衫，经得住摔打伤病刀枪剑戟。还不仅仅是外伤呢，太阳晒得油汗包身，喝上一大碗凉水，比喝北冰洋柠檬汽水还要舒服。人啊人，再也不敢惯着自个儿喽。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摄图网、出版书影

秋季文创与2022年订阅已开启

进入微店订购文创

秋季文创线上首批限量100份

报纸订阅

中国邮政平台

→

本报为周报，周四出刊，通过邮局寄送，邮发代号3-22，全年订价61.8元

每天准时与我们遇见的小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