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黛玉学恋爱（一）：从三生石畔说起

作者

黛袭

三生石畔。这是仙界，是一尘不染的地方。这里安静，清幽，但也悄悄地涌动着种种欲望。

绛珠仙草长在三生石畔，神瑛侍者经常路过这里，但路过的神仙或许很多。仙草是一株异草，但长在三生石畔的异草或许也很多。

可是，某一天，这一仙一草看见了彼此。

我想，一定是绛珠仙草的某种姿态打动了侍者，以致他每天都拿来甘露，洒在仙草的叶上、根间。

同样，在侍者温柔目光的注释下，绛珠仙草也找到了生为一株草的骄傲。

绛珠仙草脱却草胎木质，修成了一个女子。

“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之后，他们再没交集。

属于他们的宛如一段初恋的美好时光过去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绛珠仙草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神瑛侍者，却又回到了死一样的静寂生活中。

于是，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神瑛侍者为何凡心偶炽，两种版本试为解说：

A，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的照顾仅止于照顾，残忍一点说是一种本能，血液里有一种因子让他非如此不可。

就像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我送你，只是出于侠义，但如果你要因此嫁给我，污蔑了我心中至高无上的侠义，那么你因嫁不了我而死了，我也无话可说。

而女人偏偏不懂这些，她们会觉得，是自己的魅力让男人如此付出，并且又在男人的侠义里闻到了英雄的味道，她们会想，这正是一个值得嫁的男人。他越是拒绝，女人就觉得他好，越觉得他好，男人便越拒绝。

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神瑛侍者，对一株草心怀怜悯，甘露浇灌，并无丝毫挂碍，甚至他会觉得这是修行的一个台阶。

凡心偶炽，造历幻缘，和绛珠仙草没关系，只是想通过这样一个下放，抬高资历，换取更多的可能资源。

当然我认为也有趁年轻多出去看看繁华，解脱死寂的私心夹带。

B，神瑛侍者，出于仙界的规矩，不能再见修成女体的绛珠仙草。无处安放的躁动要找一个宣泄口。

所谓的凡心偶炽，正体现了他无处安放的躁动；造历幻缘，是他为自己找到的一个宣泄口。

民国时期的著名诗人徐志摩，爱上了林徽因，但是美人最终却嫁给了梁思成，为消解自己的苦闷，徐志摩选择了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爱，且为这份爱各处辗转，拼命挣钱，然而还是因为要听林徽因的讲课而死于飞机失事。

人们以各种面目行走人间，铭记的其实还是最初的那份心动。

世间所有钟情的男子，都是宝玉的翻版。

两种版本，两样男人。

前者，把爱情当成一段路程上必经的驿站，或者一个必须接受的考验，他们用他们的光明磊落或者龌龊卑劣，证明自己之后，继续大步走向征服世界的路途。

后者，则把爱情当成人生终极目标，一辈子喜欢的就是那个情投意合的调调。

前者更接近真相，而后者更趋于理想。

后者常是凤毛麟角，秦淮八艳之一的顾媚就嫁了个这样的男人。

这个男人叫龚鼎孳，南明旧臣，朝代更替，按说他应该以死殉国，但他给了大众这样一个理由，“我原欲死，奈小妾不从何”，引起一片哗然。

在那样一个只谈风流不谈感情的时代，他又公然在大众面前和小妾秀恩爱，他在文中描述他们的生活(令后世羡慕)：

“四山苍翠，时时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夕始独为我有”。

闫红说：

“这几句，如同灯火珊阑处的悄然携手，比华丽婚礼上的拥吻，更来的珍重”。

当然，这样的男子要求的是与之匹敌的情商和灵魂，一般庸脂俗粉怕是看不上。

与之相对应的，是有些女人偏偏就喜欢那种追求不到的感觉。

举个例子，《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女人，无缘接近自己深爱的男人，就偷偷去闻他家门把手上的他的气味。

这个细节读起来很过瘾，尤其对少女来说，有着不可抵挡的浪漫情怀。

我16岁读时就想，有朝一日，我爱上一个男人也要去闻他家门把手上的气息。

后来真爱上了，觉得闻是可以的，但不能永远这么闻。

一定要让自己求而不得，热衷虐待自己的感情，我也没话可说。

王小波说过一个例子，说古代还有一个人有栽倒马桶里的爱好呢。

神瑛侍者，仙界地位还算强大，他要下凡造历幻缘，在仙界掀起了一场下凡的风潮。

警幻建议绛珠仙子，“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绛珠仙子表示愿意追寻他的脚步，一生还泪。因此一事，“勾起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换句话说，不管别的“风流冤家”愿不愿意，都要陪着他们走这一遭。宝钗也在安排之列。

只这一个安排，就显示了官方（不应是警幻，应是赤瑕宫的宫主）把神瑛侍者的“凡心偶炽”理解成了A版本。

莫名其妙想起唐僧的前身，其实是金蝉子，他要去取经，惊动了多少人为之奔忙。

或许高妙的书显示的都是一个道理。有背景的都有幕后操作。

和尚关照宝钗，给了冷香丸的药方，压制她天生成的热情，叫她做个相夫教子的模板。又怕他们下凡之后找不到彼此，给了金锁，堑上的话，暗示他们才是指定的伴侣。

这或许是个隐喻。爱情之于命运，永远都是个意外，如果它最终的方向指向的是婚姻，那么它好像修不成正果。

就是修成了，爱情也会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绵长的亲情。

但，如此，爱情就没指望了吗？

不是。

我们看下凡后的神瑛侍者的所作所为，就是任性的无所顾忌的玩一把，那管你什么贾府规矩，那管你什么世俗前程，那管你什么责任担当，他只做一件事，拼命地和女孩们玩在一起，这是一个脱离了束缚的神瑛侍者。

这个神瑛侍者，仙界做不到。

他骨子里是B版本，却被层层包裹，变成了A版本。

所以，他要弃，弃那个命运指定的美丽佳偶；他要爱，爱那株曾倾注了他柔情的异草。

那样一个爱着的抖颤的灵魂，不愿意屈服于命运的淫威之下，就像那个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

他不停的推，那石头太重了，不停的滚下来，诸神认为，没有比做这无效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但是加缪不这样看，石头落下来是必然的命运，但西西弗“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假若西西弗是幸福的，那么每一个爱着的也都是幸福的，不管这份爱有没有结果。

三生石畔。木石前盟。

这个故事，寥寥数字。

带着一点点疏离，冷淡，裹着相思与报恩，但，这是外壳。

内里是教我们，认识爱情，永远有勇气去追寻那个有着灵魂共鸣的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