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客栈的江湖风云

#港影回忆录#

时间：明朝中叶

地点：龙门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江湖传闻，受到奸臣杀戮，或官府通缉者如果要躲祸避害，逃往关外不失为一个良策。不过到达关外，龙门是必经之地。龙门客栈就是此处唯一一个打尖住店之所。

庙堂、江湖；追缉、奔逃；朝廷鹰犬、武林侠客，当这些一齐聚集在一家小小的客栈内时，一出精彩的故事就此拉开帷幕。而这个故事竟然横跨44年，经历了江湖的几番变迁。

1967年，在邵氏不得意的胡金铨，跳槽到台湾的联邦影业，基于对明史的爱好以及不满“007”等影片对间谍特务的美化，决定执导一部表现忠良被害，侠士救孤的电影，这部电影就是《龙门客栈》。

《龙门客栈》海报

《龙门客栈》海报

《龙门客栈》采用了历史与演义相结合的手法，被迫害的忠良是明代名臣于谦，而东厂督主曹少钦的原型则为明代大太监曹吉祥。故事很简单，景泰八年，于谦被害，子女流放，其生前心腹萧少镃、客栈掌柜吴宁和前部将朱将军的儿女朱骥、朱辉前往搭救，在龙门客栈与曹少钦及手下展开生死大战。

几位主演：石隽饰萧少镃，上官灵凤饰朱辉，白鹰饰曹少钦

胡金铨对老舍颇有研究，自诉《龙门客栈》的创作便受到《茶馆》的启发。他道：“我一直觉得我国古代的客栈，尤其是荒野的客栈，实在是最富戏剧性的场所，很少有地方能像它这样时间、空间集中，一切冲突都有可能在这里爆发。”

一间小小的客栈，却风云跌宕

上官灵凤和石隽。拍摄时胡金铨交待石隽：“在保护于谦一行的过程中，体现出文人指挥官的特质。”

《龙门客栈》是胡金铨替联邦影业拍摄的第一部电影，主角全是新人。但该片上映后，成为台湾和香港两地票房冠军，可见受欢迎程度。《龙门客栈》亦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一部经典之作。

胡金铨镜头里的龙门客栈依山傍水。墙上的白圈，是阻挡饿狼的“狼圈”，颇具寓意。胡导对细节考究到位。

25年之后，即1992年，一部《新龙门客栈》横空出世，它不仅是对老版的致敬，更是武侠电影的巅峰。

《新龙门客栈》由吴思远的思远影业投资拍摄。那年头，古装武侠片市场正热，吴思远拍摄此片，也想分杯羹。但为何不另起炉灶，而是改编一部旧作，不得而知。可能他觉得胡金铨和《龙门客栈》本身便是金字招牌，可省却不少宣发费用吧。

吴思远为此联系隐居洛杉矶的胡金铨，商谈版权事宜，只一个电话，胡金铨就十分爽快地同意了。

吴思远

思远影业公司

吴思远不敢闪失，找来武侠片经验丰富的徐克担当监制，为《新龙门客栈》保驾护航。他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吴思远可谓徐克的伯乐，徐氏勇闯影坛的首部电影《蝶变》就是吴思远制作的，他还在不久前监制了徐克的《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老领导”相邀，徐克自然领命，而且带来了其班底。

吴思远和徐克

徐克之所以监制此片，除了和吴思远的情谊，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偶像”胡金铨。徐克对胡金铨非常崇拜，他在得克萨斯州念大学时，研究的便是胡金铨的电影，能改编他的作品，自是兴奋。

但是，1990年时，徐克和胡金铨曾有过一次不愉快的合作，他们因拍摄《笑傲江湖》而产生龃龉。作为两个时期武侠电影的杰出代表，观点不同在所难免，胡金铨讲究写实，徐克讲究写意，孰好孰坏很难比较。徐克此番接手《新龙门客栈》，我想致敬有之，“证明”亦有之——武侠电影写实和写意孰高孰低，最好的办法，就是拍摄一部同样内容的影片互为印证，这不，机会来也。

就是不知道，胡金铨对此有何看法。或许，正是为了避免“刺激”他，《新龙门客栈》的导演一职才只挂名李惠民一人吧。

胡金铨和徐克

吴思远有徐克这个强手坐镇，信心满满，他要玩把“大”的，去内地取景，为此，与潇湘电影制片厂达成了合作意向。

吴思远和徐克选中了敦煌附近的大漠作为外景拍摄地点，将胡金铨打造的客栈由依山傍水改为漫漫黄沙，立时有了一种荒凉、孤寂的悲怆之感。如果说胡金铨所营造的环境还多少给人一种希望，那么，这回意境之渲染，只能用“绝路”形容。

徐克认为，胡金铨的武侠片受京剧影响很大，舞台感很重，故他们在拍《新龙门客栈》的时候，想摆脱舞台感觉。

好嘛，这茫茫大漠，绝对摆脱了舞台感。

只是，一摆脱舞台感，连带着胡金铨的感觉也没有了。这方面怎么取舍，怎么继续发展下去，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拍摄现场平面图

大漠孤烟，天地苍茫，寒风凛冽，客栈兀立，意境一下子就出来了

就在吴思远一边办理合拍手续，一边和李惠民去了几次敦煌确定拍摄地址，不成想发生了一件大事。

话说，某日富艺电影制作公司老板蔡子明叫吴思远到丽晶酒店，称有事相谈。吴思远如约而至，蔡子明开门见山地表示，“龙门客栈”这部戏他也准备要拍，不仅选好了演员，而且在银川搭好了景，所以吴思远把版权转让给他，就不要拍了。

吴思远当然不同意，可又知惹不起蔡子明，一时陷入两难境地。

据说，蔡子明有“黑道”背景，早年于荷兰起家，后返港创立富艺，为人神秘，手段了得。

而吴思远早在十年前就吃过“黑道”的亏。那是1982年7月，他去台湾宣传电影《龙之忍者》，在台北的“金钻石”餐厅门口，被十多个来历不明的壮汉围殴了十余分钟，导致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此次事件，有迹象表明，是因为吴思远未同意外借公司旗下的李元霸引发的一次有计划、有预谋的报复行动。如今，又遇“道上”凶徒，他的忧虑可想而知。

那么，蔡子明版的“龙门客栈”，拟定何人出演？说起来星光熠熠，夺人眼球，包括李连杰、杨紫琼、莫少聪等人。

李连杰“龙门客栈”定妆照

李连杰和蔡子明的关系，说来话长。

1989年，李连杰和嘉禾签署了一份两年拍四部片的合约，每部片酬150万港币。拍摄《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时，嘉禾提出再续签两年的要求，遭到李连杰拒接，原因是嘉禾没有足额付够片酬，嘉禾则表示李连杰也没有拍够四部片，片酬当然要克扣。

李连杰认为，依照合约约定，片酬不受片数限制，即使两年内没有拍四部片，但四部片的片酬仍然一分不能少。嘉禾对此置若罔闻，并威胁李连杰倘若不续约，哪也去不了。

为此，李连杰愤而罢拍《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李连杰罢拍的背后，正是有蔡子明的身影。作为李连杰的新经理人，除了蔡子明，谁也找不到李连杰。此举，说不准亦是蔡子明的主意。最终，嘉禾屈服，支付赔偿，解除合约，李连杰拍完了《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

至于杨紫琼，“龙门客栈”本是离婚复出后接拍的第一部片子，欲重振雄风。

怎么看，蔡子明都势在必行，直到1992年4月16日那个早上，事情发生了惊天转变——蔡子明被人枪杀了。随着蔡子明的去世，他的“龙门客栈”自然搁浅。

当徐克的弟弟告知他这个消息时，他一度以为是开玩笑，接着他和吴思远明白了：他们的《新龙门客栈》可以拍摄了！

徐克和施南生为《新龙门客栈》，远赴敦煌

《新龙门客栈》的主演，同样星光闪闪，计有林青霞、张曼玉、梁家辉等人。

林青霞饰演邱莫言，这一角色对应旧版《龙门客栈》的朱辉。本来，按吴思远的说法，想让林青霞演“金镶玉”的，可她执意要演女侠，从而错失了一个个性鲜明的角色，也让我等无法目睹别样的风采。

不得不说，女侠就是女侠

但是这样，也是风情万种

演女侠是有代价的。影片拍摄临近尾声，林青霞在一场挥剑阻挡乱箭的戏中，一支竹箭射中眼睛，痛得蹲在地上，一照镜子，发现黑眼珠中间有一条白线，就这仍强忍疼痛，拍完整场戏。收工后，她因自怜和疼痛，哭了一夜。

次日，林青霞去医院检查，一位中年女医生神色凝重地说：“如果你不马上医，眼睛会瞎掉。”从医院回来，当天她就收拾好行李回香港。徐克和施南生那天专程赶来拍她的戏，结果迎接变成了送行。在机场，一只眼包着白纱布的林青霞和施南生抱头痛哭，两个人流着三行泪。

林青霞从敦煌飞到兰州，再从兰州转飞机飞回香港。飞机上，她把脸埋在草帽里，一路耸着肩膀哭回香港。这段经历，她日后写道：“传说孟姜女为寻夫哭倒长城，我是因为《新龙门客栈》哭了大半个中国。”

使林青霞受伤的，正是这场戏

林青霞眼睛受伤

受伤后去医院检查

告别剧组，回香港治疗

在机场，与施南生痛哭

林青霞出席《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首映时，仍需戴着墨镜遮掩伤情

所幸，林青霞黑眼珠那条白线，是眼膜裂开了，并无大碍，住两天院就没事了。可按计划，敦煌剩下的戏份需十天拍完，徐克问吴思远是否等等林青霞，吴思远难以决定，此时有人给吴思远推荐了一个叫施懿的姑娘，长相有点像林青霞，作为替身，完成了其余的戏份。

据吴思远回忆，一开始林青霞蒙面的镜头和夜探龙门客栈地形的镜头，以及一些大场景镜头，均为施懿拍摄。

对于此事，徐克还发了一通牢骚，说：你好好看看！她哪点儿像林青霞了？可时间紧迫，他“只能将就”

可否看出这是施懿？

网传施懿照片。公道地讲，施懿某些角度，确实和林青霞有几分相似。

资料显示，施懿在空政文工团当过舞蹈演员，亦于北京电影学院插过班。《新龙门客栈》拍毕，吴思远带她去香港发展，但未能取得成绩。据吴思远讲，当时给她推荐了一部戏，她有点“耍大牌”，被剧组弃用了。

施懿（中）演过1995年的电视剧《姐姐妹妹闯北京》

梁家辉饰演周淮安，对应旧版《龙门客栈》的萧少镃。若以胡金铨“儒侠”定位，梁家辉虽身手不及李连杰，温文儒雅的气质却胜一筹，更符合角色形象。

梁家辉这是“掌面带紫纹，双眼带桃花”

周淮安和邱莫言是一对情侣。“人说乱世莫诉儿女情，其实乱世儿女情更深。”

林青霞不演金镶玉，那么这个角色就花落张曼玉了。

金镶玉这一角色属《新龙门客栈》的原创性人物，在旧版《龙门客栈》中并无对应。

为何要创造该人物？徐克解释，新龙门客栈里面的世界，是胡金铨的世界，他们希望把胡金铨的人物，再重新打造出来，可是没有人能代替石雋，没有人能代替上官灵凤，没有人能代替白鹰，所以他们便塑造了一个全新的人物——金镶玉。此外，金镶玉还有一层含义，就是以她作为某种行为的写照，即她代表了徐克等人立志打破胡金铨所设定的旧有武侠世界和江湖规矩，建立一套新的武侠电影法则。你看，还说徐克不想“证明”自己？

当时很多人（包括吴思远）认为张曼玉演不了古装片，可徐克坚持起用，正是看中了她身上那种现代人的敢爱敢恨、泼辣独立，事实证明，张曼玉演绎得十分出彩，甚至风头盖过了林青霞。

林青霞曾在文章里写道，她一直不愿意看《新龙门客栈》，因为懊恼千里迢迢跑到敦煌，却因受伤使得“在那美好的景色里，竟然没有留下什么”。由于走眼而错失一个好角色，是否也是“懊恼”原因呢？

张曼玉的金镶玉真是演得好啊，同时获得了金像奖和金马奖最佳女主角提名

”点蜡烛“

张曼玉说，她是被徐克“骗”到《新龙门客栈》的，当初徐克保证，她不用打，有替身，但进了剧组，很多打戏需亲力亲为。

更过分的是一次，要把几位主演埋于沙中，大家都傻了眼，待埋到一半，张曼玉惨叫连连，带着哭腔对梁家辉说，以后再也不拍古装戏了。

“活埋”场景

张曼玉和替身

拍摄现场

由于张曼玉和梁家辉一对老友戏里戏外皆走得很近，竟然一度传出绯闻，致使梁家辉提出与张曼玉“绝交”，弄得张曼玉很伤心。这也算《新龙门客栈》的一则花絮吧。

戏里的张曼玉和梁家辉

《新龙门客栈》主演演得好，一众配角亦相当精彩：

甄子丹饰演曹少钦，心狠手辣，武功一流

东厂三“贱”客：刘洵、吴启华和熊欣欣

哪儿都有徐锦江

这位小伙了不得，贡献了全片最有视觉冲击的几大场面。他的真名叫王彤川，据说后来成了一名画家

《新龙门客栈》武打设计由徐克的老搭档程小东负责，动作凌厉、飘逸，极具创意和美感，尤其最后一场打戏，实为武侠电影中最扣人心弦及惨烈的一战。

最后一场大战，绝对令人震惊、紧张、刺激

一个问题，《新龙门客栈》算不算徐克作品？

答案是：算。

由于进度所迫，该片必须分成两组同时拍摄，李惠民带领一组赴敦煌拍外景，徐克带领一组留在香港拍内景。吴思远证实，徐克拍了一半，“他（徐克）就算是做监制，不拍也不舒服”。

另据徐克自己说，此片大约“百分之八十”是他拍的，占据主导。

《新龙门客栈》的用镜、动作、表演、气氛，确实充斥着浓烈且熟悉的徐克味道。

徐克挂名监制

李惠民挂名导演

今年，是《新龙门客栈》上映三十周年，可叹，三十年来世事多变，高峰依然是高峰。

在无情无义的大漠，讲了一个有情有义的故事，所谓经典，便是历久弥新，回味无穷

又过了19年，即2011年，徐克执导的《龙门飞甲》上映。

李连杰终演龙门，恍如一梦。

《龙门飞甲》3D强悍，情节薄弱，武打精彩，表演一般。

作为技术狂人，从《新蜀山剑侠》、《倩女幽魂》的土法特效，到《蜀山传》的CG应用，再到《龙门飞甲》的3D展示，徐克在特技方面，一直走在其他影人的前列，这是值得肯定和尊敬的。

但是，我只能说，好特效并不代表就是一个好故事。

《龙门飞甲》片场照

时光流逝，龙门客栈亦换了三茬

江湖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1967年的“江湖”，黑白分明，简洁朴素，严谨考究；

1992年的“江湖”，天马行空，儿女情长，刻画细致；

2011年的“江湖”，技术领先，视野广阔，怪招迭出。

一间龙门客栈，见证了数载江湖，浓缩了武侠电影的发展，一脉相承的，永远是那股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