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神话·悟空》里的黑风山，再黑也黑不过人心

B站播放超千万的《黑神话·悟空》，把剧情发生地定在黑风山。而在《西游记》原著里，孙悟空在黑风山将锦斓袈裟失而复得的一番经历，折射出的人心诡谲更是震撼。从金池长老、全寺僧众、孙悟空、黑熊怪最后到观音姐姐，没有一颗心是单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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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禅院的金池长老二百七十岁，做了二百五六十年的和尚，却仍然除不去炫耀心。一听来借宿的取经师徒有一件锦澜袈裟，就忍不住“一时卖弄”，吩咐手下把自己收藏的七八百件袈裟，全部拿出来显摆，足足十二柜“满堂琦秀，四壁绫罗”。

一个出家人贪爱这些身外之物，本就已经落了下乘，更悲剧的是他一看到孙悟空拿出来的锦斓袈裟，就起了贪图之意：

“那老和尚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了奸心”。（十六回）

既然心存觊觎，就难免使奸耍诈。金池先是装可怜，以想要看得仔细为由获得了借阅袈裟一夜的许可；拿到后院去又开始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众僧一关心，原来金池要的是长期占有。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一寺之长稍微透一点风声，下面的和尚们无不争先恐后地趋奉迎合。徒孙广智首倡杀人谋财，“老和尚见说，满心欢喜”；徒孙广谋附议说杀人不如放火，“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一寺的修行者临到要谋财害命时，竟然个个欢天喜地，也是令人胆寒。

和尚们搬运柴草时，被响动惊醒察觉的孙悟空只有暗笑，“他要害我们性命，谋我的袈裟，故起这等毒心。”于是他顺水推舟送上一场大火，将一个观音禅院烧成断壁颓垣。火光惊动了黑风山的黑熊怪，他赶来救火却无意发现锦斓袈裟，于是顺手牵羊而去。等到火灭烟消，金池既不见了袈裟，又烧了本寺的房屋，烦恼焦躁悔恨交织，只有在墙壁上一头撞死了事。

只可惜他看不见一寺僧众的变脸。自杀之前，下面的和尚一口一个“老师祖”。自杀之后，孙悟空逼问袈裟去向，和尚们就开始往他身上推，“我等委实的不曾看见，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等到孙悟空得知附近黑风山有妖精时驾云而去，和尚们又换了称谓，“恨我那个不识人的老剥皮，使人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

起贪念害了自己是不假，但金池若是知道自己死后在徒子徒孙们口中的称谓从老死鬼换到老剥皮，多半也会感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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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池固然心怀恶意，但孙悟空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他的炫耀心与金池一般无二。他取袈裟出来示众时，唐僧曾提醒过他：

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倘若一经入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汝是个畏祸的，索之而必应其求可也；不然，则殒身灭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

唐僧此言大有道理，但孙悟空“不由分说，急急的走了去，把个包袱解开，早有霞光迸迸”。正是孙悟空的一心要炫耀，才惹出后来一连串祸事来。

他发现和尚们意图不轨，却不干净利落地夺回袈裟一走了之，偏偏要找南天门广目天王借辟火罩，只保住唐僧住的三间禅房，其余统统烧掉了事。广目天王看得明白，“这猴子还是这等起不善之心。”

不善之心，说穿了就是黑吃黑。他看和尚们放起火来，更是念咒“往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唯恐没有风，火烧得不够旺。如此行径，就连吴承恩本人也看不大下去，对孙悟空颇有微词：

“正是那无情火发，怎禁这有意行凶。不去弭灾，反行助虐。”

狠毒归狠毒，孙悟空放这把火也不为无因。来此之前观音唆使唐僧、骗他戴上紧箍儿，从此性命操于他人之手。一肚子火未曾发泄的孙悟空，看观音禅院是观音姐姐的香火地，就势放上一把火也未必不为报复。齐天大圣虽然看似格局宏大，暗地里却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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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齐天大圣虽然有名，世间藏龙卧虎的高手们也并不亚于他。黑风山黑风洞里的黑熊怪，平时默默无闻不显山不露水，本事却大得令孙悟空都无计可施。后来取经路上的众多妖怪，平日不是以杀人剥皮为乐、就是热衷要吃唐僧肉包子，而黑熊怪跟这些二流妖怪不同，他的胸中自有丘壑。

变成金池长老的孙悟空进他黑风洞中，一见便心生佩服：

行者进了前门，但见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却也是个洞天之处。又见那二门上有一联对子，写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行者暗道：“这厮也是个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

甚至见过大场面的观音姐姐，变成黑熊怪的好友凌虚子来收服他时，一进洞也被感染了：

山有涧，涧有泉，潺潺流水咽鸣琴，便堪洗耳；崖有鹿，林有鹤，幽幽仙籁动问岑，亦可赏心……菩萨看了，心中暗喜道：“这孽畜占了这座山洞，却是也有些道分。”

这样超凡脱俗得连姐姐都心动的妖怪，孙悟空此后再未遇见过。而且不仅有审美意境，黑熊怪的对抗能力也极强悍。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跟他单挑，也只是个不分胜负。反观黑熊怪打归打，要吃午饭了说走就走，落日西下时说回就回，想叫弼马温就叫弼马温，孙悟空暴跳如雷却一点办法没有——他能打烂猪八戒云栈洞的大门、能打烂黄风怪黄风洞的大门，唯独对黑风洞的大门无计可施。

文武双全的黑熊怪，连一贯好强的孙悟空也不得不佩服，他自己对唐僧说“只战个手平”；而观音姐姐更是充分肯定了黑熊怪的能耐，“那怪物有许多神通，却也不亚于你。”黑熊怪在黑风山黑风洞呼朋唤友又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又人畜无害，偶而还会见义勇为去救火。这样乐享天真的生活，实在是要比戴个紧箍去取经的孙悟空更快乐。

但好日子结束在起贪心的一刻。黑熊怪若是不趁火打劫想要占有锦斓袈裟，也就不会惹得孙悟空请动观音姐姐来收拾他。姐姐虽然赏识他，收他作了自己落珈山的守山大神，但悠游闲适的生活，从此却一去不再来了。

今后的岁月里，失去自由的黑熊怪在南海当门卫的时候，也许会想起自己起觊觎之心的那一刻——他要是知道那一刻标志着自由的终结，孙悟空双手捧给他袈裟他都不会要。

而黑熊怪被姐姐戴上金箍、在念咒中痛得满地乱滚的时候，孙悟空却在一旁兴高采烈，“半空里笑倒个美猴王。”自己的头上还戴着紧箍，不同病相怜反而幸灾乐祸？可见黑熊有时未必只是黑熊，奴才却注定始终是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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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观音姐姐丢这个金箍，深究起来也是存心不善，因为金箍本来不该这样用。当初受命去东土寻找取经人，如来佛下发“金紧禁”三个箍儿的时候说得清楚：

我有“金紧禁”的咒语三篇。假若路上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你须是劝他学好，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他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儿与他带在头上，自然见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语念一念，眼胀头痛，脑门皆裂，管教他入我门来。（第八回）

如来说得明明白白：金紧禁三个箍儿，是为唐僧收用“神通广大”的徒弟而用。可观音虽然给孙悟空套上了紧箍，却只给唐僧找了猪八戒和沙僧两个便宜却不堪大用的脓包徒弟，而把金箍和禁箍留着自用。像黑熊怪这样神通堪与孙悟空匹敌的人才，观音就自己笑纳了。

而且黑熊怪交出袈裟之后，本来也没有再动干戈的打算。观音姐姐却不依不饶地直接一个金箍丢上去，理由是“怕那妖无礼”。拜托，作为大名鼎鼎法力无边的观音姐姐，你会怕一个妖精？只能说神仙一旦想找借口，永远不会找不到。反正无论如何，姐姐就这样假公济私地使用了金箍，强行让黑熊怪为自己守山。

后来姐姐用禁箍儿收服红孩儿，仍然是把他用来作自己身边的善财童子。试想一下，如果唐僧手下是孙悟空黑熊怪和红孩儿这样的配置，取经哪里需要十四年？连取经团直接分管观音姐姐都免不了公器私用，其他高层的节操怕是也难保证——就算如来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

只能说每个人都有深藏不露的一面，姐姐的私心在这一次显露无遗，而貌似老好人的唐僧唐三藏，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当孙悟空前去寻找袈裟，一群胆战心惊的和尚围着唐三藏痛骂老剥皮害人害己时，唐僧云淡风轻地安慰道：

“列位请起，不须恨了。这去寻着袈裟，万事皆休；但恐找寻不着，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脱也。”

轻描淡写的不寒而栗，轻言细语地恐吓灭门，你能相信这种凶狠竟出自一贯只会哭哭啼啼、动辄“善哉善哉”的唐僧之口？黑风山黑风洞黑熊怪黑神话，再黑也黑不过复杂诡谲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