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淡然

我有一位亲戚，他让我给他写两个字——淡然。我当时不在意地写了！

记得1986年我请孙艺秋教授给学生们讲艺术修养的课程时，他曾经讲到王维的一首诗《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孙先生说：“它反映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当时我只感觉到诗人有一种恬淡的情致和平静的心态。但是十多年来，这首诗常常浮现在我的脑际，似乎它勾画出了王维先生的思想风骨和文化人格。王维先生品格中的一大特征也是淡然，与我的亲戚的思想追逐何其相似乃尔？我的认识也随之进了一步。

从王维先生的这首诗中，我体会到了他的思想修养的成熟和为人处世的平和。他并不是冷漠，而是把感情提纯了！沉淀到心底了！“日暮掩柴扉”这一句，乍看起来只是一个动作，而细细地品味，却包含着深沉的感情，诗人缓缓地在掩门，他是不忍心让他的好友离去，也不忍心让他的好友关在门外，锁在门外。但是他又不愿强留，一切顺乎自然。只这一个“掩柴扉”的“掩”字，用得十分形象而有深意，诗人把门款款地掩上，为什么不扣上，不锁上呢？这个“掩”字里深含感情，这种感情一直延伸到“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显然是诗人以旷达的胸怀，惦记着好友再度光临。春草年年绿，然而春风是否又送王孙归来？诗人把浓郁的感情化解成轻烟逝水。大概诗人的理智告诉诗人，感情总是富有主观色彩的，客观事物的演变和发展不会以主观意志为转移。他的夫人英年早逝，那时他才三十岁左右，他不悲伤吗？如果他不悲伤，何以终身不再娶？他可能由此而认识到人力无可抗拒的事，不可强求，所以只好听其自然。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朋友？人的遭遇和生命还不如一株小草，小草尚且能够年年绿，人却不能。他虽然怀念好友，但是到明年草发青的时候，不知还能否相唔。诗人陷于一片茫然，也只好淡然处之。王维毕竟是智者，从“安史之乱”的遭遇中，他深深地理解了人生的无可奈何。所以他只能把生命交给大自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是一通百通，在一切事上都淡然处之。他也把生命交给了艺术，“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苏东坡说：“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实他的诗与画中都充满着他的生命。他可能从人生悟到了艺术，又从艺术悟到了人生。相互提升，达到了高妙的境界，所以他的诗、书、画冠绝一时，盛名扬于开元、天宝年间，至今一千三百年犹然流传不息。他的伟大的艺术成就与他的高深的思想修养分不开。恬淡、平静、安详的心态，为他提供了艺术创造的优越条件。由此，我忽然领悟了我的亲戚要我写“淡然”二字的意思，同时对我也深有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