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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作品太“丑”而被命名为“新丑风”,平面设计师高田唯的魅力何在?

发布时间:2023-06-15 02:43:50     作者:互联网收集     浏览量:336    

高田唯

去年在日本设计界惹出一些争议之后,平面设计师高田唯抱着“听听别人看法”的心态来到上海举办个展,结果一来就冒犯了不少人。

“高田唯「潜水」平面设计展”的海报不仅形状诡异,更用足三原色,犯了颜色搭配的大忌。展览信息的黑体文字被揉扁拉长,看上去就像初学者做出来的排版,而最重要的“高田唯” 三个字,想也不想似的用行楷直接呈现。这就好比,把一盏仿 18 世纪的镀金大吊灯装进了一间北欧宜家样板房,怪到不行。

高田唯

高田唯今年 38 岁,2006 年创办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 Allright Graphics,翌年又成立了活版工坊 Allright Painting。除了设计师,高田唯还是日本知名美术高校东京造型大学的副教授。又是老师,又着迷于被工业淘汰的凸版印刷技艺,加上他一丝不乱的背头,普通的干净白 T 和黑色长裤,高田唯这人似乎很难和叛逆联系在一块,但他的作品往往给人离经叛道的第一印象,对一位训练有素的平面设计师来说尤其如此。

高田唯

在展讯的文章下有评论对这海报表示不屑:“我们有大把这样的设计师潜伏在全国各地的打印店。”熟悉一点高田唯风格的设计师则怀疑,这是策展方对高田唯风格的拙劣模仿,并非本人亲手设计。

高田唯的“回应”,是在展览入口最醒目的空地处放了一台电动车,车屁股后面的挡泥板与海报形状一致——或者不如说,海报的设计正是来自上海街头随处可见电动车身后的那些花花绿绿、写着厂家名字和“批发电池”字样的挡泥板。

“虽然一开始就看到了,但是真的引起我注意,是看到那样一排电动车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上面有荧光绿色和烫金色等等。我就开始想,这到底是如何印刷上去的。”

整套展览的主视觉都由他一手包办。除了挡泥板海报,鲜红烫金字开幕式邀请函的灵感,来自高田唯先后三次来上海街头探访发现的其中一则旧物回收小广告,“回收各种老旧、红木家具……私人图章、文革用品……”摇身变成了“上海市莫干山路 50 号雅巢画廊”。

展览是累积十二年的设计作品汇总,因此以时间顺序呈现。从早期以印刷工艺为特色的海报,到中后期大量出现不加修饰的文字排版和肆意使用高饱和度色彩的各类印刷品,超过 200 件。

现场还摆了好几箱可供观众购买的椰树椰汁(由策展方提供),它的包装是高田唯在上海发现的另一样不得了的设计。“完全无法想象出味道的包装。对于日本人来说,会想问这(里面)到底是啥?我记得我喝的时候很害怕。” Vice 此次受展方邀请拍摄了高田唯的上海之行,在全聚德吃烤鸭的时候,他发现了这种从没见过的饮料,“哪怕它上面有文字,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信息,就是一瓶写满汉字、包装配色很厉害的饮料,这件事对我来说很有趣。一般来说,如果是桃子汁,上面就会有桃子的图像,但是椰汁的包装……完全没有这个商品‘应该有的样子’。这样的设计能够存在于市场,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和椰树椰汁的包装一样,高田唯的作品中充斥着此类违反“设计常识”的设置。

“纯西文,没有图形,且文字部分全部使用了同一字体和字号。”北京平面设计师 Nod Young 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高田唯设计的 2010 年东京杂货集市 FOR STOCKISTS EXHIBITION 的海报时候的惊讶,“设计难道不应该把标题和正文分开处理吗?显然,高田唯无视了这个常识,并且岂止是无视,他还故意调整了字距和大小写……”

FOR STOCKISTS EXHIBITION 2010 /图片来自 All right Graphics

FOR STOCKISTS EXHIBITION 是高田唯的设计工作室 Allright Graphics 创立第二年就一直合作的客户。2011 年的海报中,字体换成了手写体,但字距和大小写仍然反常,整张海报被文字填满。值得注意的是高田唯把海报剪成了 5 边形,因为那一年日本东北震灾,这是东北的形状。到 2014 年,他借用了插画师平山昌尚标志性的笑脸,把它放大到比展览信息更醒目的位置。今年的海报干脆是不明其义的墨渍涂鸦。

受邀为展览撰写前言的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副教授张磊写道:“草率变形的字体、粗糙简陋的图片和漫不经心的版式都无法令人把高田唯和通常意义上的日本设计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日本平面设计界去年 6 月 26 日那天的错愕感受,很可能和中国设计师们看到挡泥板海报时的感想一致。

2017 年 6 月,代表日本平面设计最高荣誉的 JAGDA(日本平面设计师协会)公布了当年份的年鉴封面和展览主视觉,这套出自高田唯之手的设计一经公布就在社交网络上引发争论。“随便”居中对齐的排版,幼稚可爱的图形,搭配上 “Graphic Design in Japan 2017” 的文字,让其中一位长高田唯十岁的协会成员、平面设计师在 Twitter 上用英文大爆粗口。

封面上那枚笑得很开心的太阳,来自高田唯非常喜爱的一位日本插画师平山昌尚,其戏谑粗劣的简笔画很受日本一些年轻人欢迎,不少东京的潮流店铺都能找到平山的文创品。高田唯常和其他设计师、艺术家合作进行设计。他的早期作品《活版再生展》海报里出现过平野甲贺的字,2017 年秋天他在银座个展「游泳」的海报,里面用了小林一毅设计的汉字和平山昌尚画的人脸。

那位作出评论的设计师十分激动,连发了数条 Twitter 表达抗议,“我真的希望它们把标题改掉”,还说这侮辱了 JAGDA 之名。

“其实它这个组织近来变得不太受年轻人关注了。”这是高田唯接到 2017 JAGDA 年鉴封面设计工作时的想法。“当时的我,相比年长的设计师,反而和年纪比较小的设计师关系很密切。”

JAGDA 是日本设计之父亀仓雄策 1978 年成立的设计团体,共约 3000 名会员,在亚洲拥有广泛的影响力。高田唯本人则是 2011 年 JAGDA 新人奖的三位获得者之一,与大黑大悟、天宅正并列。虽说该奖项设置面向 39 岁以下的日本设计师,但每年的获奖者几乎少有低于 30 岁的。

30 岁也只能称得上“新人”的日本平面设计界,多年前的情况并非如此。

JAGDA 的前身是 1951 年成立的日本宣传美术会(简称日宣美),后者是日本战后第一个全国性的设计团体。通过每年公开向社会公开征集海报,日宣美逐渐成为发掘新一代平面设计师的摇篮。“学生们站在成功的门口,十几岁就获奖成名,这也只能发生在六十年代海报的黄金时代。”《日宣美的时代》一书记载的对谈中,日本国宝级设计大师田中一光说:“(当时)很多设计师都很年轻,细谷严和和田诚还只有十几岁。之前哪有人在十几岁就登场的?”

六十年代的日本经济开始增长,作为幕后工作的设计也同样有着强烈的活力,在简单的表现中呈现出清晰的个性,也诞生了横尾忠则这样的怪才。用田中一光的话说:“六十年代充满刺激,‘迷幻’在那时极为流行,所有人都开始用荧光色来印刷。”

而到了高田唯出生的 1980 年,泡沫经济崩溃前的日本企业将越来越多的经费投入到广告方面,专业主义的设计手法不断被普及。另一方面,打造日常风景的平面设计在泡沫崩溃后变得更为理性,主要体现为设计的视觉元素中杜绝不必要的浪费和装饰。

“对于日本设计,”高田唯说,“有一个感觉就是看腻了。”

“1980 年代,在我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商店街和街道中间还是有很多职人手写的艺术字招牌。祖母家附近还有专门的招牌店。90 年代后半段开始,数字化不断进步,街道上的广告越来越像速食一样不花时间了。”在高田唯看来,上海似乎也在经历着这样的时期。

为了寻找新的视觉感受,高田唯开始走上东京街头,背着相机拍摄、记录那些毫无设计经验的普通人制作的招牌、广告。“设计不仅仅是追求视觉上的美感,我想表现一个完全没有设计经验的人拼命想创造、传达的想法,这种态度我觉得是美的,这种美是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约束的,非常令人震撼。我就是想把这种美融入自己的作品。”

“比如在地铁站的话,会有那些因车站工作人员需要而制作的临时告示牌,由于纯粹是以‘传达’为目的去制作的,没有加入美感、协调感的考虑。我忽然有了‘是不是过分拘泥于追求规整的东西了’的想法,渐渐被那种原始的、天然的平面设计的力量所吸引。我也想要做出那样的设计。”

图片来自高田唯 Twitter

此类普通人创作的图形文字被高田唯形容为城市的“自然错字”,它们体现出来的视觉活力,与他所受平面设计教育暗示的审美有着偏差。

高田唯成长于一个设计氛围浓厚的家庭。父亲高田修地是个相当资深的平面设计师,每个搭乘东京 JR 线的人都能看到他设计的线路图。高田修地曾就职于资生堂宣传部——这个培养了无数设计明星的企业极大推动了战后日本商业设计的发展——后又任教于武藏野美术大学,原研哉是他最出名的学生。在高田唯印象中,父亲是个“热衷于组织信息和设计理念”的人。

在这样的父亲身边长大, 高田唯小时候却是一个讨厌上学的篮球少年。“虽然那时候也喜欢画画,但是对设计师这个职业一点想法也没有。”结果高田唯高考失败,只能去复读夜校,从那时起才认真想朝着设计方向发展。

在父亲的介绍下,高田唯决定去念桑泽设计研究所,结果他没考上全日制部,再次进了夜间部。“明明小时候家里有那么多设计杂志和书籍,每天都能从亀仓雄策和田中一光这些大师的工作中了解设计……不过这对我的人生来说是件好事,在夜间部周围有各种各样的人,很多都有故事也很有趣。”同班同学中,打算去广告公司就职的人意外得少,很多都想从广泛的兴趣中寻找一些契机。

“我的学生时代,也就是 2000 年左右的时候,正好是佐藤可士和先生与杉山宏先生等年轻人在利用数码技术大展身手的时代。虽然那时候我也深受感染,但是我还是对手工艺怀有浓烈的兴趣。比如杉浦康平先生和原弘先生,看着他们 1960~1970 年代的作品,在我看来还是很有新颖独到之处。”高田唯曾在采访中说,他在读书时看过「日宣美的时代」的展览,觉得那种“将创作的热情与想法直接体现在纸上”的感觉超级酷。

在做 “JAGDA 东京迎新会”这张海报的时候,高田唯用颜色填充满画面,其实就是战后设计师们常用的手法,同时也融入了他在街上拍下的小吃店看板的灵感。放大后注定会显得粗糙的箭头,高田唯放到最大摆在画面的正中间。

毕业前后,高田唯分别在田中一光、水野学的设计事务所实习和任职。2006 年,“当时我觉得在 Good Design Company(水野学)已经学到很多了,再加上我还没有和父亲一起做过设计,他身体不太好,突然倒下过,得知自己还有大概五年的时间,便对他说‘想要和你一起做设计。’”“虽然金钱收入方面十分困难,但是我和父亲、姐姐北条舞一起在家里工作,也有母亲一直在照顾我们的生活,陪伴父亲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所以内心并不是灰暗的。”

三人成立的公司就是 Allright Graphics,可以看出 Allright Graphics 早期的作品风格简洁,对视觉元素的处理也算规矩。“这一阶段的作品虽然大量使用凸版印刷工艺,但并不刻意追求复古的视觉效果,也没有陷入炫技的商业俗套,具有直截了当的个人气质,流露出他对这一古老印刷工艺的独特看法。”张磊评价道。

高田唯 2007 年搞到了一台 50 年前制造的活版印刷机,契机是他担任艺术总监的“活版再生展”。这个展会是一家印刷厂在即将关闭活版印刷之际,想要借此契机向公众展示活版印刷技术的未来而举办的。高田唯继承了印刷厂废弃的机器,放在事务所,自己慢慢学会了这门技术。“现在的人大多都是用电脑完成设计,成品是怎么样的效果基本都可以预览到。”研究这台机器的过程中,意料之外变窄、变色的文字让他觉得很兴奋,十分珍惜这种“偏差”感。

2011 年,父亲高田修地去世,同一年,31 岁的高田唯获得 JAGDA 新人奖,也是那时开始,越来越多的“偏差”在他的设计中出现。

高田唯在上海的个展已于 9 月 9 日结束,只有 15 天,多少也和他的风格在国内没有太多商业潜力有关。但在一开始,两位学平面设计出身的策展人秦哲祺和龚奇骏觉得最难的部分,是他们担心很多人看不懂高田唯。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找了很多业界人士来解读这位设计师。像是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院长宋协伟的评价是:“高田唯的作品是在对设计规则洞悉后的基础之上,超越了一般对设计结果的简单追求。高田唯认为自己有更高级的做法,问题是:传统的设计批评语系该怎么容纳它?”

“新丑”是中国设计师们最后总结出来的标签。这是一个在中文设计网络上已经持续流传了数年的词汇,通常列举的例子还包括:欧洲两边字体不对齐的建筑杂志《Pin-Up》、Wolff Olins 设计的伦敦奥运会标和纽约市字体、更早的“旧丑”还有 Mike Meiré 设计的德国文化杂志《032C》。

032c

这一语境中的“丑”,反抗的是现代主义设计那一套制度化的网格审美,乃至背后的现代商业社会。“社会版的记者们全都站在学生那边。我被描述成资本主义的男艺妓。”1970 年,日宣美解散,在亀仓雄策的回忆中闯入海报评审会场的学生们,用的也是同样的理由。

不可避免地,高田唯的“丑陋”设计很容易被当成另一种形式主义——也确实已经有人把高田唯的设计总结为了“最近流行的排版风格”,看起来很好操作:“英文用 Helvetica 43 Light Extended 全部大写,且大字号,扁一点的字形为佳,最好把版面撑满,只留 3mm 出血。字间距设置为 0。”

然而,与其说高田唯是一味的叛逆,他将日常生活的视觉经验融入精心修饰过的平面海报,更多展现的是对自由与个性的思考,背后似乎是一种审美平等的立场。

关于父亲高田修地,高田唯还说了一段往事。当时 Allright Graphics 刚刚成立,但父亲已经因为身体原因不亲自参与设计,只提供意见。有一次,姐弟俩要为一个剧团设计一场以冲绳为主题的海报,高田修地看着以冲绳泡盛为主要元素的画面,说了句“请加一架美军飞机”,这事让高田唯记忆深刻,从中学到设计师不光光只是解决问题,还能够提出问题。

当被问到自己做的设计想提出什么样的问题?高田唯说:“现在的年轻人出现了一些无法融入大人们创造的社会规则的趋势。每年日本有三万人自杀,我觉得是因为出现了工作方式相对于思想的不自然。这些事情虽然没办法用图像表现出来,但是我想通过设计告诉年轻人们不要强行让自己嵌入社会,而是可以保持自我。”

正如他为银座个展撰写的引言:“设计师必须是这样子的,学生必须是这样子的,新人必须是这样,男的和女的必须是这样,说这种话的人不要去在意他们,注重让自己理解的、开心的、心动的方向,这就是我想要传达的信息。”

至于中国设计师们对他的评价,高田唯一开始没听明白:“请问你们在说的 New Agree 是什么?”经过翻译后,原来说的是 New Ugly。高田唯觉得,听错的 “New Agree” 好像更适合自己,“无论如何我想要从长大成人后的经验思想中逃开,无论何时都可以同意(agree)年轻人的崭新想法,对他们说‘不错嘛’,推他们一把。”

题图由展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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