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泉州老君岩造像的年代

文/李玉昆 (作者系泉州南安人，1941年生，文博研究员，泉州历史文化中心理事。)

2021年7月25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通过将“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共有22个遗产点，老君岩造像即是其中之一。

老君岩造像位于泉州清源山南麓，雕凿于宋代，是中国现存年代最早、最大的道教石雕老君造像。1988年，老君岩造像列入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关于老君岩造像的年代，有唐代说(杨昌明、方拥)、北宋(960一1127)说（吴文良、吴幼雄）、宋代(960一1279)说（史岩）、南宋嘉定元年(1208)说（庄为玑）、南宋淳右(1252)以后说(明何乔远)。【1】1988年公布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认为是宋代的雕刻。之后，又有穆斯林蒲寿成、蒲寿庚兄弟出资，造于至元廿一年(1286)后若干年内说。【2】《泉州文物·国保篇》云：“始造于宋代，是中国现存年代最早、最大的道教石雕造像。”【3】《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遗产图录》说：“造像凿刻于宋代，系以一块天然巨石人工雕凿而成。”【4】

温玉成先生是我的师兄，亦是我在龙门石窟工作时的领导。他与李晓敏撰写的《泉州老子像是元代的杰作》（下称《温文》)，发表于《中原文物》2010年第5期，承他关心寄赠我。泉州申遗成功后，再拜读温先生的大作，他把泉州老君岩造像的年代定为穆斯林兄弟蒲寿成、蒲寿庚兄弟出资造于至元廿一年(1281年)的若千年内的证据存在较大偏差，故撰此文，以求教于温玉成先生及文博界同仁。

《温文》说：“清源山的大型老子石雕像是穆斯林后裔蒲寿成、蒲寿庚兄弟出资，造于元代至元廿一年(1284)后的若千年内，而不是宋代之作。”其主要论据有二：一是蒲氏兄弟出资雕造老君岩；二是把“应真阁”定位于老君岩、“观空楼”定位于弥陀岩。此二点论据都存在较大偏差。

蒲氏兄弟资助四松僧法昙修纯阳洞为“至元十八载”。释用平《重建清源纯阳洞记》载：“我朝至元十有八载，四松僧法昙抚迹吁悼而谋兴复。适心泉蒲公同其弟云海平章，协力捐财以资之，规制比于囊时无虑千百。后廿一年，昙召高弟一聪踵其席，遂考故业，屋创未几，岚木顿朽。聪奋肯构之志，勤勤弗怠。越数祀而殿宇辄一新。”【5】

至元廿一年并没有再修纯阳洞，而是至元十八年后的第21年即大德五年(1301)。为什么会说“元代至元廿一年后若干年内”穆斯林后裔蒲寿成、蒲寿庚兄弟出资雕造老君岩像呢？问题出在《重建清源纯阳洞记》的录文上。

陈棨仁《闽中金石略》【6】、《清源山志》、郑振满、丁荷生：《福建宗教碑铭汇编》【、吴幼雄主编《泉州史迹研究》【8)所录《重建清源纯阳洞记》均载：“后廿一年，昙召高弟一聪踵其席。”而《泉州宗教石刻》的录文则是“廿一年，昙召高弟一聪踵其席。”【9】漏一“后”字。而温先生引的正是《泉州宗教石刻》的录文，所以会说至元廿一年穆斯林后裔蒲寿成、蒲寿庚兄弟出资雕造老君造像。其实，《记》中并没有记载蒲寿成、蒲寿庚兄弟出资雕造老君造像，仅云：“适心泉蒲公同其弟海云平章，协力捐财以资之，规制比于曩时无虑千百。”所谓“规制”即纯阳洞的建筑，而非老君造像。

大德五年修纯阳洞者为一聪，“复得信斋万户孙公，心泉之孙一卿蒲公，相与辑事，故能若是。”即得到孙天有、蒲一卿“相与辑事”。

吴幼雄先生正确指出，第一次修建纯阳洞“是至元十八年(1281)，蒲寿成、蒲寿庚协力捐财。”第二次修造“是元庚午四月即天历三年(1330)，万户孙天有和蒲寿成之孙蒲一卿相与辑事。”其实，第二次修纯阳洞的时间是至元十八年“后廿一年”的大德五年。“岁庚午 (天历三年，1330)，诫其徒契因主洞事”，是契因主纯阳洞事的时间，而非修纯阳洞的时间。“越甲成，因以佛仙二殿犹欠翻盖，乃撤修之。门楼弊漏，因重修之。”说明契因修纯阳洞佛仙二殿和门楼是甲成年（元统二年，1334）。吴先生还说，第三次修造“是甲戌（即元统二年，1334),向孙府化缘。”【10】《记》云：“聪师化孙府所有晋江三十都东山渡旧埭修筑，受种子贰拾石，构庄屋以备耕，费统钞二百二十锭。复捐衣资及化十方赎置三十九、四十一二都田地肆佰伍拾余亩有奇。”一聪向孙府化缘是“东山埭旧埭修筑”和“构庄屋以备耕”，而非修纯阳洞。“聪师化孙府”当在一聪卒之前。一聪卒于癸酉（元统元年，1333）夏。“甲成（元统二年，1334）修纯阳洞是契因，而非聪师向孙府化缘修理。

关于元代三次修纯阳洞，道光《晋江县志》云：“其建蜕岩，当始于宋绍兴间，后乃创佛祖殿，宋季岩废，元至元十八年(辛已)僧法昙复之，大德五年（辛丑）僧一聪新之，元统二年（甲成）僧契因又修之。”【11】这是正确的。

“应真阁”“观空楼”方位的确定对研究老君岩造像年代至关重要。

《温文》云：“结合清源山的遗存可知应真阁就是今天的老君岩，观空楼就是今天的弥陀岩，二者东、西对称。”其实，应真阁和观空楼在纯阳洞，而非老君岩、弥陀岩。释用平《重建清源纯阳洞记》云：“聪奋肯构之志，勤勤弗怠。越数祀而殿宇一新。皮四大部，则有阁，容口息则有堂，应真阁、观空楼继而成之。”明确指出应真阁、观空楼在纯阳洞。道光《晋江县志》《山川志·清源山》云：“中峰上统称纯阳洞，亦名清源洞，是为上洞……前志称旧有亭曰千峰紫翠，有应真阁，皆元时建。”【12】《清源山志·碑铭匾额》亦云：清源上洞“有应真阁，悬于应真阁，元立，明废。”【13】古今认为应真阁在清源上洞（纯阳洞）。

观空楼建于元代，《记》云：“应真阁、观空楼继而成之。”观空楼至明代已毁，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重修纯阳洞，佚名《公立碑记》云：“观空楼，本系朋来轩旧址，会议以为高山，不必建楼，改为观光阁。”【14】明林胤昌《重建西洞天记》载，崇祯十三年(1640)，孙本芝（朝让)，再莅泉州，“因思山川之兴废与人事之相聚散，若不神焉巧凑者。于是采石伐材，鸠工具举。西洞天护屋四间，今改为‘朋来轩’，以朋山之来迎也。”【15】清顺治二年(1645)周廷鑨《素庵檀越记》云：“选部素庵先生沈湛智仁，元对山水，数游兹山，四顾兴感，乃于裴岩之西，再辟洞天。堂‘吸清’以资稠坐，轩‘朋来’以畅尘谭，亭‘偕乐’以舒远望，改建‘魁星阁’以兴文运，重修‘齐云巨镇’门径以壮观瞻。”【16】可见，朋来轩的位置在“西洞天护屋”，而“观空楼本系朋来轩旧址”，观空楼应在纯阳洞西洞天护屋，而非老君岩，两者相去甚远。

老君岩造像雕凿于宋代是有依据的。《闽书》云：“羽仙岩，在罗山、武山之下。宋罗山下，有北斗岩；武山下，有真君殿，朱文公尝游焉，今曰老君岩。盖石镌李老君鬚髯宴坐像，高十余尺，不知何年。宋淳祐不载，必淳祐以后镌也。当部置鬚髯处，石色皓然，虽露居风雨，苔藓莫侵蚀，相传不敢屋也，屋则大虫至。”【17】

真君殿即老君岩，“朱子尝游焉。”朱子即朱熹(1130一1200)，宋绍兴十八年(1148)进士，廿一年任泉州府同安县主簿，历漳州、秘阁修撰等职。庆元二年(1196)落职，后致仕。他与泉州名士傅自得、陈知柔等交情甚笃，曾游九日山、莲花峰、清源山，留下许多诗篇。其《与同僚谒奠北山过白岩小憩》诗云：

联车陟修坂，览物穷山川。疏林泛朝景，翠岭含云烟。

祠殿何沉邃，古木郁苍然。明灵自安宅，牲酒告恭虔。

肸蚃理潜通，神蚪亦蜿蜒。既欢岁事举，重喜景物妍。

鲜带慰精庐，尊酌且流连。纵谈遗名迹，烦虑绝拘牵。

迅晷谅难留，归轸忽已骞。苍苍暮色起，反旆东城阡。

朱熹与同僚游北山（清源山），曾到过老君岩，见“祠殿何沉坂，古木郁苍然。”祠殿当为老君祠殿，即老君岩，可见宋代已有老君造像。何乔远说：“淳祐志不载，必淳祐以后镌也。”朱熹游清源山时见到老君祠殿，朱熹卒于庆元六年 (1200),说明这之前就有老君造像，未必“淳祐以后镌也。”

乾隆《泉州府志》对老君岩的记载与《闽书》略同。【18】

宋代的老君造像是盖有祠殿加以保护的。1990年，有关部门在老君造像南面平台整修环境时，发掘出人工雕凿的建筑构件。其中，带靴楔护斗3件、带靴楔交互斗3件，散斗1件，绰幕残件1件，券门楔石1件，应是老君岩石室构件。

明季本《六老峰》诗描写元元洞的位置、新宫（老君殿）、老子像的雕刻等云：“出门未数武，翼然见新宫。内有老子像，炳焕生龙光。刻画渺难察，奇巧疑天工。”老君殿内老子像刻画精细，“炳焕生龙光”，巧夺天工。季本，明正德 (1506一1521)进士、御史，其时老君岩尚有宫殿。至万历四十四年(1616)何乔远著《闽书》时“露居风雨”“相传不敢屋也，屋则大虫至。”林胤昌《清源洞游记》亦云：“独老君岿然露顶而坐，俯视鲤城，掀髯睁眼，凛有生气。昔夫子见老子以为犹龙，而兹像余见以为犹虎也！初传不敢屋，屋则大虫至，此一奇也。”【19】林胤昌，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崇祯十三年(1640)与周廷鑨等遍游清源三十六洞，绘图、题诗、作记，辑为《泉山小记》，《清源洞记》即为其一。他见到老君像“岿然露顶而坐”，也说“初传不敢屋，屋则大虫至。”说明明末老君造像“露顶而坐”，“露居风雨”，其原因是不敢屋，屋则大虫至。“大虫”即老虎，说明当时清源山虎患为害甚苦。之后，老君像一直为露天状，没再重盖宫殿。

注释

【1】【2】温玉成、李晓敏：《泉州老子像是元代的杰作》，载《中原文物》2010年第5期。

【3】泉州市文物局、泉州市文物考古所编：《泉州文物·国保篇》，北京：九州出版社，2021年，第107页。

【4】泉州市“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贸易

中心”系列遗产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泉州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编：《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贸易中心遗产图录》，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89页。

【5】【13】【14】【15】【16】【19】许添源主编：《清源山志》，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54页；第317页；第272页；第440页；第441页；第437页。

【6】(清)陈柴仁著陈怀晔点校：《闽中金石略》，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17页。

【7】(中)郑振满、（美）丁荷生编纂：《福建宗教碑铭汇编·泉州府分册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4页。

【8】吴幼雄等主编：《泉州史迹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04页。

【9】【10】吴文良原著吴幼雄增订：《泉州宗教石刻》，北京：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575页；576页。

【11】【12】(清)周学曾等纂修，晋江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整理：《晋江县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9页；第38页。

【17】(明)何乔远编撰：《闽书》，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64页。

【18】乾隆《泉州府志》卷6《山川志清源山》。

附录

重建清源纯阳洞记

天下山川岩洞幽胜之处，必仙佛所庐。佛或因仙而居、仙或因佛而显。乃相与成物外之风致也。泉之清源上洞。宋绍兴间有道人裴其姓者，来自江东。日戴通草花，行歌于市曰：“好酒吃三盏，好花插一枝。思量今古事，安乐是便宜。”或邀之饮，率三酌而止，俗颇异之。忽连月冥测攸往。既而樵者于洞石室中见鑠骨拱手端坐，草花委其前，方知尸解于此。邦人即其骨肖像事之，并创屋以祀群仙，匾曰“纯阳”。始，游玩者弗悟道人寄意于花酒之外，以为实嗜于尔也，岁时竞携酒肴以渎之，箫筑以噪之。识者咸谓山川时运之未享、俾灵区奥域、鞠为花馆酒台，岂称道人清净无为之旨哉？爰议室之左构殿以奉普陀大士，设箸龟茭，以遣士庶之乞灵，荤酒之风遂弭，福利之誉日彰。亦犹闽之异山兰若，乃任真君上升之地，其境物胜概，为一方所推美。鼓钟香火，愈久愈炽。前谓因依者其此类矣。暨宋季，兹山悉毁，猱宅焉！

我朝至元十有八载，四松僧法昙抚迹吁悼而谋兴复。适心泉蒲公同其弟海云平章，协力捐财以资之，规制比于曩时无虑千百。后廿一年，昙召高弟一聪踵其席，遂考故业，屋创未几，岚木顿朽。聪奋肯构之志，勤勤弗怠。越数祀而殿宇辄一新。庋四大部，则有阁，容*息，则有堂，“应真阁”、“观空楼”继而成之。考石记叁拾处，莳杉松数万本。绕石墉贰千余丈，以防野烧。开新田贰拾余段，以为蒸尝。凡石记内佣垦田地与诸家寺观无间。时或天空云淡，徙倚层栏，吟啸舒怀，一观千里，群峰遝沓，若旌纛幢节，霞佩翱翔，若罄折匍伏，翁走海水弥漫，如帝青宝，如吠琉璃，舟子凫醫，出没空阔，近远崇库，千态万状。使王摩诘、郭熙辈，神疲腕脱，摹写莫，视山之精庐栉比，爽垲状丽，而莫之与京。噫！聪之作较师之功岂谓有加欤，亦气运之当亨，仙依佛而益显，适丁其时也。复得信斋万户孙公，心泉之孙一卿蒲公，相与辑事，故能若是。聪生晋邑，瑶林授经。四松号石门，住山余三十年，足不越限，行苦业白，时人以有道目之。岁庚午，诫其徒契因主洞事。癸酉夏五奄化，全躯窆于山之胁。越甲成，因以佛仙二殿犹欠翻盖，乃撤修之。门楼弊漏，因重新之。聪师化孙府所有晋江三十都东山渡旧埭修筑，受种子贰拾石，构庄屋以备耕来，费统纱二百二十锭。复捐衣资及化十方赎置三十九、四十一二都田地肆佰伍拾余亩有奇。因原所自当归功于师，恐没其名，请予状其颠末。予曰：“前昙师之功，有乡先生傅公记之。今子师之功，不求之当世名笔，予安能发挥以信于人？”力辞而力请不己，乃语之曰：“兹山岩壑幽胜，户知为泉城冠，予不赘陈也。若夫寄傲尘表，谢绝王侯，鸟兽同群，耕种自乐，此肥遁之士也，吾徒固以是为极则耶？开田则阐先百丈之大义，种松则泽古石门之微言。悟清净无为之理，了仙佛异派同源。倘于是得尔师之心，则一竹一木、一水一石，皆不刊之铭刻，讵必肤浅之词，以托永久之传哉！”

大元至元四年龙集戊寅孟冬日，万安禅寺用平智泰撰。壮敏侯孙彦方孙长安书篆。

本文选自泉州历史文化中心《泉南文化》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