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 |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发布时间:2023-08-22 20:12:08 作者:初赐短篇小说 浏览量:945
一 、回京
今夜上京城格外热闹。
几日前一则喜报一路从遥远的边疆快马加鞭赶往了上京的皇城,直抵皇帝面前。
而这喜报无疑与边疆战事有关,更与传闻中那个如男子一般骁勇,飒沓流星拥有‘天下镇北大将军’与‘花木兰’美誉的女子——穆酒,息息相关。
这穆酒原是穆家的幼女,身为女子本因同其他宗族子女一般娇养闺阁,可惜穆家遭了难,身为穆家子女的穆酒,也硬气如男子硬是扛起了这份责任与担当。
锦国三年,新帝初登基,根基尚未稳定,边疆便传来消息:北狄来犯!
同年五月,狄人已破开边境布防杀入境内大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新帝才刚刚登基,老皇帝病发突然留下的前朝隐患尚未清理完,而今内忧外患,朝堂之上竟无人敢领兵出征,正当新皇为此焦虑,心急如焚时,一老臣自告奋勇,这人便是当年曾随老皇帝征战过天下沐浴战场,后被封为安定侯,穆酒的曾祖——穆恒。
之后的八年,身为安定侯的穆恒为保边疆长久太平,便留在了边疆驻地,立下不灭狄人誓不回京的誓约,而身为安定侯的穆夫人,同样拥有一片碧血丹心,她不愿与夫君相离,便随着安定侯一同留在了边疆,自此,穆家便算是在边疆扎了根,子孙后代皆留守边疆一复一日保山河安宁。
此后锦国算是安宁了一阵,如此百姓也算过上了些年的太平日子。
可好景不长,锦国三十五年,正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可这一年并不算得多好。
虽然往年与北狄人大大小小的摩擦依旧不断,但在安定侯的威名下,狄人亦不敢有太大举动。可不幸的消息却从边疆一路传至上京城——安定侯穆恒与两军交战时中狄人埋伏,已于锁桥不幸身亡,尸骨无存!
此时安定侯穆恒已入古稀之年,而穆老夫人也已有六十八高岁,消息甫一传来,穆老夫人便撑不住陷入昏厥,二竖为灾,一病不起,不过几日,也随安定侯而去。
一代名将就此陨落,最终却落得了个尸骨无存的下落,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不仅如此,正当穆府深陷此噩耗还不能走出时,这边狄人已趁胜追击,连夜突袭防不胜防,城墙破,继任安定侯之位的长子穆瑾携将士二千余人抵御来犯狄人,但狄人人数众多比之他们竟多了十倍有余,且个个兵强马壮人高马大,穆瑾及其二弟穆思远頑死抵抗,可惜寡不敌众,最终穆府被洗劫一空,全府上下七十三口人皆被灭口,无人存活。
闻此噩耗,远在京城高庙的皇帝也不惊泪潸然,可此时边疆主将空缺,狄人猖狂至极,皇帝不得多此感慨便要再择主将人选,可这次比之刚登基那一年的入侵势头还要迅猛,消息刚刚传来不过几日,边疆数城已连番沦陷,将士死伤无数,一时间烽火连天,阴云不断,敌军气势竟无人能挡。
同年,一道奏请自愿领军抗敌的折子呈到了皇帝面前,但,皇帝却没批准。
按理说,这危难关头,正当用人之际,且越多越好,可,这折子却是穆家才刚及笄的幼女,穆酒所请。
穆家刚惨遭灭门,唯留在京中最小的幼女得以幸存,景荣帝又何以令一个柔弱又惨遭灭门痛失亲人的女子来担这份责?
但,皇帝所想,穆酒又如何不能懂,但正因为是她遭遇此事,所以,她更要担起这份责,为国,为家;于公,也于私!
最终,穆酒直闯朝堂以死相逼,皇帝终是允了她。
可天下人谁能信服她?
一介女子,及笄不过十几岁,如何能比之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识过腥风血雨手染无数鲜血的北狄人,一时间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自顾不暇。
远在战场的穆酒自是听不见也看不见,耳边唯有风撕怒吼,眼前只剩血染沙场。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一道道捷报逐渐平定人心,山河不再飘摇。这个历经十年风雨,于战火纷飞中沐浴而来的少女,终不负国仇家恨,人心所向,大胜而归。
坐于高堂之上的皇帝闻此,龙心大悦,深感慰籍,次日便力排众议,命穆酒承安定侯之位,封天下镇北大将军,即刻下令命其回京领赏。
不过,穆酒却并未接令而是呈去了一道来日请罪的则子送达皇城,紧接着又乘胜逐北,力驱北狄,这一战打得轰轰烈烈,空前绝响,直把北狄的气势碾压旗下,抱头鼠窜,扬我锦国威名!
而今,这场长达十三年的战役终归是被穆酒以绝对的实力镇压住了,现,皇帝一旨号召,这个流浪在外终日于战场颠簸的少女终于可以回家了。
二 、故人
边疆大捷,镇北将军暂收兵回归,可喜可贺,今夜,注定不平静。
“让一下让一下,镇北将军来了没?我没错过罢?”
酒坊街肆,无人不知这份激动人心的消息,尤其是女子,闻之,更是好奇的矜持不住。倘若对方是男子,那多数女子皆为那人的英姿与荣耀而来。可穆酒是女子,那么在众多女子心中,她就是女子也可封侯拜相的敬仰。这位奇女子,令所有人都好奇,也令些许男子都心甘情愿拜服,为此一睹真容。
“来得及来得及,正是赶得恰当时候。”
阁楼之上高朋满座,阁楼之下人潮鼎沸。这高楼的位子可不好挤,今夜不仅是将军得胜而归又恰逢上元佳节,可谓双喜临门,国之大喜事,因着这两件事,皇帝龙心大悦,大赦天下,减免赋税。连着几夜的宵禁都已解除,夜晚的灯火亮如白昼,这副景象比之白日也多呈不让。
高阁望去,一条火龙直通皇城。万灯集巷,人声鼎沸。
“将军何时来啊?奴家都眼巴巴等一下午了。”
“等着了又如何?将军又不能娶你!”
“欸,有何不能,镇北将军虽说是女子之身,但据说手能提枪肩能扛锤,十八般武艺不在话下,比之寻常男子可谓是神力无比了罢,有这等能耐,又常年混迹军中,想必模样也与那些糙老爷们不相上下,更何况我泱泱大国,国风开放,男子尚可与男子相恋,更何况女子呢,如此,如何不能娶?”
“呸,你们这些烂嘴的!你们就是妒忌将军有如此丰功伟绩!”
“就是,有本事你也挣个去!只怕你还没上战场,光听闻,就吓得双腿打颤直哆嗦站都站不稳了罢!”
“你们这些个没见识得娘们懂什么,光会碎嘴胡搅蛮缠,战场那是想去就能去的吗,边疆远在天边谁知道她个女流之辈怎么挣得那些功绩!”
“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谁说穆将军的功绩是假的?谁再在这儿胡言乱语我抽谁!”争辩的少女为镇北将军感到愤愤不平,即使她一身柔美姿态,如扶风弱柳,但依旧不甘示弱地撸起袖子,大有一番对方再言镇北将军半句不好就要冲上去的架势。
“嘿嘿,我就说你又能怎样!镇北将军你他娘的就是个……”话还没说完,那少女已经冲了上去,好比贞洁烈妇捍卫清白,也如悍妇一般汹涌得很。
不过,寻常女子哪能真如镇北将军穆酒一般,刚那男子不过是一时猝不及防,待他这会儿回神,拽着少女抓挠的手腕,心生烦恼正准备一脚踹去,凌空一鞭子抽来“啪”的打在那男子的腿上,皮开肉绽。
男子痛得捂着脚下的伤坐到在地上呜呼哀哉,少女突然被放开,一时间挣扎的力都尽数返回致使她向后倒下,这危急关头,谁人墨发纷飞,散落一身英气,将少女迷得移不开眼。
“姑娘可有受伤?”一身劲装的少年,干净利落,眉星剑目面庞白净清秀,伸手扶起少女后便放开了手与少女隔开了一些。
“没没没事,多谢公子搭救”少女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少年,心砰砰的止不住颤动,却不知是惊吓还是为别的。
“你、你竟敢当街行凶!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死定了,等着进牢狱罢!”几个小斯拖着倒在地上出言不逊的少年。
“刘公子,这可是京城,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少年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要多凌厉有多凌厉,跟刀子似的,手中的鞭子也泛着森森冷光。
刘公子看得下意识缩了缩,但少年仅是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欸,公子……”少女来不及多言,便只得见其潇洒离去的背影,一如他那身白色简单的穿着,却举手投足间尽显不凡。可……
“快看,穆将军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的目光随着少年的离去尽数往街道长龙一般的军队看去,两匹红缨马左右随行,中间白马领头前行,马也似人昂首挺胸,只不过,那将军面上带着一副狰狞鬼面,乌黑沉静,见不到真容实在令众人大失所望,唏嘘不已。
这边,轻轻一跃,少年轻盈下楼,走过几条长街,身后一人悄悄尾随而至。
“阿九方才可真是大显英姿气度非凡,只怕明日皇城便要风流四起美谈满城。”
男子分明是温温和和的语气,但落在穆酒耳里却忍不住苦笑道:“赵秀,你就别取笑我了。”
此时正该在宫中领赏的镇北将军,现下竟女扮男装混入京城在这与人厮混。
“阿九何出此言。”
赵秀跟在穆酒身后离得不远,穆酒转身,便见他全然一派言笑晏晏,风流展扇的模样,顿时上前一手揽住他的肩颈,“好你个小子,敢看我笑话!”
两人插科打诨嬉闹了会儿。
穆酒道:“你还不了解京城罢,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赵秀颇有些好奇,虽然他自称自己是外来人,但实则没人比他更了解这皇城了,而穆酒之前一直征战边疆,若论了解京城,就他们两人现在情况而论,怕是谁也不比谁罢。
“跟着便是。”
穆酒神神秘秘的边走边道,赵秀只好跟着,两人在街道穿插了几处,又走进了一个狭窄小道,穿过后,一座宅门大院宁静风雅,被重重柳绿花红围绕,穆酒有规律的敲了敲门,一个丰满摇着团扇的老鸨风姿绰约的走了出来。
“九公子可算来了,阑珊姑娘在雅间等您好久了,这位公子是?”
“一位朋友,与我一道,顺便……”穆酒在老鸨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后,老鸨咯咯的笑出声进去了,穆酒和赵秀跟随其后。
“你跟老鸨到底说什么了?”
赵秀随穆酒步入大堂,堂内倒是锦绣得很,莺莺燕燕的姑娘或站在高阁,或对坐博弈,也有男子坐于雅间奏起丝竹之音,这柔美之声丝毫不输女子的吴侬软语。
“这位公子,随小人来”
来了个小厮领着赵秀去了另一处雅间,穆酒见他渐远的背影自己则去了别处。
敲了敲门,穆酒便推门而入。
“芦叶满汀州,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
屋内曲阑珊捧着琵琶弹奏,嘴里细细碎碎唱着软词。
穆酒自吾寻着座位坐下,听着曲阑珊的琵琶声弦弦凄楚,犹如哀怨幽咽。多年心事积蓄心头,顿时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低沉的乐声噼啪炸开。
这一间房似乎是与外头的热闹与世隔绝了一般,哀哀怨怨婉转不休。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短短一曲终,却萦绕心头愁。穆酒只管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又要走,离去前,却听那人道:“九儿,你可放下了?”
“……”
三 、过往
“回来了。”
赵秀坐在一旁的软垫上自斟自饮,屋内倒是极尽雅致,熏香扑鼻。有道是芙蓉帐暖度春宵,可惜只消无美人了。
“不问我去了哪儿麽?”穆酒坐于他对面,姿势倒不像他那般拘束,大开大阔,整个糙老爷们的慵懒劲儿。
赵秀道:“咦,你我不是朋友吗?我为何要多此一举?”
穆酒愣了愣,随即展颜,与赵秀对饮一杯。
是了,他们是朋友。
朋友既不问过去,也管不了将来。
虽然他们才认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但那又何妨?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啊。
穆酒挑眉嘴角微掀,“来人呐!我为赵兄点下的那些美人怎么还没来?”
“不用了。”赵秀连忙拦住她。天知道他刚被引进来,推门便见一室的美人,或风姿婀娜,或顾盼生情,尤其,这其中男女均有,加起来足足有十六位,虽样貌身段皆是各种翘楚,但,他自认实在是……无福消受。更何况他身边眼线众多,若这事真……他该情何以堪!
穆酒却端着酒挤眉弄眼地道:“这倚栏听风可是近来声名鹊起极尽风雅的场所,美人也是一等一,赵兄难道没有中意的?”
赵秀无语了,敢情她在这儿等着他呢。
“不是还有阿九相陪。”
“只有两人,那多无聊啊!”门外忽来好几人,前头的青年生得粉头白面,好似书生,后面跟着的几个男子到都生得高大,虎背熊腰体型健硕,还有位风韵犹存的女子。
赵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两人相视一笑,“尽管喝,这顿本少爷请,今夜不醉不归!”
“好!”众人欢呼。
赵秀抵着酒盏微泯,这间房还算宽敞,即使容纳了这么些人却还是感觉敞得很,他独自一人坐在窗纱边,穆酒早已在他们进来后不久便和那些部下,不,或者今夜该用朋友来称呼,与他们共坐一处相谈甚欢。
月光清冷,穆酒选得这一处小院远离喧闹的街市,正是寂静之时,偏又显几分孤凄。
“……”
“砰——”
身为镇北将军,酒量不行就算啦,酒品也不好!
赵秀忍不住扶额,穆酒刚刚在那边坐了会儿就过来这边的,与她一同过来的本还有那位白面书生姜墨,不过他仅仅是过来说了句话便回去了。他起初还没当回事,这下可真是——这才喝第三杯,穆酒就已然有醉汉的架势。偏她是武将,这醉酒后行为粗暴得很,拳打脚踢横扫四方!
令人头疼。
夜已渐深,同为穆酒同僚的几位朋友喝得正兴头上,不是醉得起不了身,就是正兴奋的划醉拳中,五大三粗的醉老虎竟还醉醺醺地拉着穆酒一同撒酒疯,眼见这屋快被这两人给折腾废了,赵秀和姜墨赶紧拉开了两个人。见穆酒这副不省人事的模样,赵秀第一次为一个人有这样一群不靠谱的同僚深感担忧和……头疼。
“阿九就拜托你了。”除赵秀外唯一一个还清醒如常的人,姜墨敬他一礼。
赵秀挑眉,“这么相信我?”
“非也”姜墨顿住,而后淡笑回道:“我信的是阿九。”
为将时,她总爱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句话常挂嘴边,轻信旁人这是她最大的缺点;但,同时,也是她愿以真心换得令众多将士愿以真心相待甘心拜服的本事。
姜墨走后,这里原本聚集的人也都三三两两被领走了,赵秀看着东倒西歪左右翻滚的穆酒认命的将人抱起,不过没想到,穆酒喝完酒后都醉过去了还能这么生猛。
挣扎地起身指着赵秀的鼻子怒斥道:“竖子敢尔!”然后便歪头一倒,又睡过去了。
“真是一点都不安份。”
赵秀以防穆酒还闹这么一出,便将人背着了。两人出了倚栏听风沿着昏暗的小道慢悠悠地走着。
走了没一会儿,穆酒又醒了,她指着天上的月圆不知有何可乐地道:“赵秀你看,今天的月又亮又圆!”
“嗯。”
赵秀顺着她答道,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下句话还以为她又睡着了,刚想颠稳点,没想到穆酒突然扒着他的肩膀上身猛然向前一冲,喝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我的姑奶奶,你这酒疯还一阵一阵地发,发完没?”赵秀差点就连人带己一块倒下了,扶着墙赶紧稳了稳身子,转头见她又迷迷糊糊地似乎是睡着的模样,便只好长叹一口气,继续往府邸走去。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穆酒喝了酒有些低哑的声音落在赵秀耳边:“赵秀,你说今夜京城的月光可照得到边疆?”
“……”
“阿隽哥哥。”
赵秀顿了一下,他似乎忽然听到了耳边传来穆酒亲昵的声音,但不真切。转头一看,穆酒竟是醒着的,他不动声色地道:“阿九醒了?”
“赵秀,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有一位兄长,他也经常在这样的夜晚背着我回家。”
“嗯,为什么呢”
“嘿嘿,说起这个啊,因为我自小便是孩子王啊!”说起这个,穆酒很是自豪,绘声绘色地道:“那些个小孩每次跟我打,都被我一拳就给制服了的,不过就是每次回去都挨爹娘一顿批就是了。”
“都怪他们,输了竟还偷偷告爹娘,害得每次我回去都要被爹揪着耳朵训斥一顿然后被罚跪祠堂,不然就是面壁思过,不过辛好有兄长,我一受罚就是大半个时辰,他好像次次都能知道我什么时候受罚一样,每次来带着吃的。
某次,我在街上遇到了个偷盗姑娘银钱的小贼就跑去捉他,结果因为功夫不高,非但没把钱追回来,还迷了路,那次正是阿隽哥找到了我,背着我回去,正如今日这般,也不知他如何了……”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赵秀只闻得穆酒迷迷糊糊地呢喃着,“阿爹阿娘……”
月凉如水,月光柔和。
赵秀默默听着,背着穆酒步步缓行,一如当年。
四 、流言
镇北将军进宫领赏封爵的消息不日便传满了整个京城。现下,街肆酒坊,闲人轶事,说书先生几乎都在谈论这事,评判标准有好有坏,但事实如何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听说了嘛,镇北将军今早已进宫封赏了,赐了昔日旧的府邸——安定侯府不说,还有黄金千两以及无数珍宝如流水一般抬进了侯府,这下,穆家可算是又重回昔日辉煌了罢。”
“那可不一定。”
“这位兄台,此话怎讲?”
“你可知镇北将军的功勋是怎么来的。”
“那还用说,将军将军,不是在边疆镇守,攻破狄人,那还能如何。”
“话虽如此,可以狄人的身形和身手,那镇北将军再怎么厉害又如何能与狄人相提并论,更遑论她还是个女子。”那人说着,将声音压低又压低了些,几个人伏在桌上围得很紧,“且,最近我听说,前朝的反贼,似乎还有遗留啊。”
“那照这么说来,这镇北将军不会是靠……那这镇北将军岂非还是个……”
话虽未尽,但一切却尽在不言中。不知何日起,类似此话却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在这京城中来,流言变谎言,孰真孰假尚未可知,这话却犹如刀刺,上至京城皇族,下至达官贵人,无人不谈。
谈到后来自然也便传到了穆酒等人的耳中。
“呔!真是胡言乱语!大逆不道!”醉老虎一掌拍在了桌上,老胡子都气翘了,黑黢黢的脸都瞧出黑红的影子来了,“我定要教训教训这帮光吃不干胡编乱造的闲人!”
“欸,去吧去吧,打得越多越好,越惨越好。”姜墨一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眼刀子递过去,“最好啊,闹大点,叫那些人看到咱将军就躲着走。”
醉老虎脾气火爆得很,平时就没少跟他呛,这会儿一听更是急了,“嘿,我说你这书呆子,平常就爱跟我磕什劳子计谋显得你书读的多,这会儿你倒是吱个声啊!”
“和气和气,别伤了自家兄弟的和气,叫那些耍阴招的老鼠看了笑话。”柳媚扭着腰缓着气氛道,“小白,平日就输你机灵,这会儿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姜墨呷了口茶,继而说道:“这事可大可小,确切的方法便是莫要轻举妄动……”
“那就干坐着啥也不管了!”醉老虎的脾气一下子就如鞭炮一点就爆。
“你能不能安分点听小白说完。”
姜墨瞧了一眼柳媚便继续道:“这事难办便难办在皇帝那。若是皇帝不信,那管他天下人再多口舌都是无用功,毕竟过了这阵子,咱们也便随将军回了边疆也算眼不见心不烦,可若是皇帝信……”
姜墨此话都令众人心事重重,但事关之人却反倒无任何反应,甚至……还饮酒饮得很欢。
“将军,别喝了,你那点酒量一喝就醉。”
“呵,你还敢瞧不起本将军!有胆啊你,敢不敢来……”穆酒抱着酒坛子坐在窗棂上。
“将军您可想到什么好办法了?”柳媚捏着腰一步一婀娜地走到穆酒旁边,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坛子。
“……没”穆酒赶紧起身,她可最怕柳媚对她念叨了,女人那些话一念叨起来就没完没了。
“将军?将军?!”一侍卫慌慌张张地跑来。
“做什么个火烧屁股的事慌慌张张,没个样!”
“陛陛陛陛下有旨,宣将军入宫!”
众人:“!”
这流言同样,也传到了皇帝的耳中,这一趟,可谓步步惊心。
当夜,皇帝唤穆酒入宫,众人都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准备次日大做文章,不过,这次,却没能让那些暗中之人如愿。
谁也不知道那夜皇帝到底与镇北将军究竟谈论了什么,但大多人多猜测不是什么好话,毕竟,自那日之后,镇北将军不过三日便又回到了边疆。
五 、归途
盛京相迎到重回边疆再到边疆战乱,这其中仿佛很悠长,但却仅仅半月。
烽火狼烟,自北狄皇帝被擒,北狄便换了天,新登位的北狄皇帝窝藏狼子野心,又极其凶煞,这才过了一月,竟然等不及毁约攻城,镇北将军穆酒迎战。
大火烧起城池,烟火满天,穆酒被引入林中却遭……前朝反贼围困!
“原来如此……”
穆酒呢喃着,她身上浸染着大片艳红的血迹,一半是旁人的,一半是她自己的,此时她深感身心疲惫,失去大半鲜血又历经重重战斗的她,扶着手中剑靠着老桑树慢慢坐了下来。
她竟是不知,二次均是栽在同一人手中了……
百姓的流言,帝王的猜忌,乱起的边疆与多年前家中妄遭的横祸,以及今日……那人的背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问题在这一刻得到集中,而答案也呼之欲出,可偏偏就是如此,却像是一座极其沉重的大山,压在她的背后,每一步都似千钧重负摇摇欲坠。虽然这座大山似乎从她失去家人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压在她身上,只是从没有如今日一般令她这么感到窒息过。
周遭烈火四起,烽火狼烟十分呛鼻,穆酒身带重伤,鲜血从脸上滑落,但却是第一次由心感觉疲惫不堪。
原来,清辉明月下,她始终是孤身一人,带着满身伤痛,于心力交瘁中被撕碎……
“阿九!阿九!阿九——”
耳边似乎有谁在呼喊她的名字,但那不重要了,毕竟,她要死了。
“阿九!”
“阿九……”
漫山烽火,赵秀于狼烟中只身一人冲撞而来,他看见了坐在满地残骸中,一身鲜血淋漓的穆酒,他扶着她,哑声呼喊。
“阿九……”你为何,为何不听我解释呢!
赵秀难过地想着,他看着满脸血污的穆酒心里顿感一阵无力,无奈,以及内心不知从何而来也从未有过的强烈颤动的愤怒。
赵秀咬着牙背起穆酒一步一蹒跚的走出火林,每一步都无比艰难。一路上受伤或落单的士兵狄人大多不分敌我,见赵秀背着个人便举刀呐喊:艹*娘养的将军,去死吧!不然就是,受死吧,狗贼!
但赵秀都一一抵住了。可他背着穆酒,又不善武功,后不能退,亦不可转身将昏迷的穆酒留给他们,于是他只能躲,一边躲还一边尽量抵住来势汹汹的攻击,于是身上免不了被划上那么几刀,像千刀万剐似的,只是伤痕不及真的千刀万剐那么细碎。
“把将军放下。”
从后面的火中走出的姜墨握着刀抵在他的颈脖处道。
赵秀毅然道:“不!”
“你不配和将军一起,她那么信任你!你却一心只想她死?!”姜墨大声质问,“赵隽!”
“……”
赵秀一身狼狈,他自知自己瞒不了多久,但他还是希望可以亲自说与她听。
“殿下,老臣来接应您了……那是,您身后的,可是镇北将军?”忽来了一个前朝的老臣对着赵秀惊呼道,“殿下捉到镇北将军了!这场仗,终于是我们胜了,密谋许多年,这江山终是又回了我齐秀国手中!哈哈哈哈……”
“……”
“住口!”赵秀吼道,“我是不会把阿九交给任何人的。”
“殿下!殿下您在说什么!”
“……”
“殿下您难道忘了陛下的遗言,忘了那些贼人是如何从陛下手中窃走我齐秀国的江山?忘了陛下与王后是如何死的,以及我齐秀国那么多子民又是如何被屠杀,还有我等一直隐匿多年追随殿下您……”
“我没忘。”赵秀低着头道,转身直面他的臣子,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坚毅,“我,从未有一刻是敢忘记自己是谁,也从未忘记自己身负何等重担。”
“那殿下你就更该知道自己身负何等重责,更不该辜负所有人为您为这一刻等待许久的决心。”
赵秀沉默了一瞬,他朝着姜墨走去,将穆酒托给了他,而后便径直走向那位老臣,丢弃手中利剑,突然跪下叩头行礼,“老师,您是我的老师,自我出生我便跟着你学习,直到灭国,您也依旧没有放弃我,可是老师,您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愿。”
“我所听所见所闻,这江山虽风雨飘摇可却步步稳健,百姓也逐渐能安居乐业,我余下齐秀国旧民也无人再受迫害与普通平民无异,老师,您所求的江山安定,百姓安居,太平盛世,不正是在一步一步实现吗,那这江山是谁坐着,又有什么重要呢?”
“……”
老臣一望被烟火遮盖的天,眼里说不尽的失望:“赵隽,殿下,你既然知道陛下的遗言,便该知道,这是你的命啊。”
赵秀却摇摇头,“这不是我的命,我从前以为是,但现在……”赵秀看了一眼安静睡着的穆酒,淡然一笑,“我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路,我是赵秀,而非那个亡国太子赵隽。”
“……杀!”
姜墨惊讶地看着他们,那几个跟在老臣身边的黑衣人立即领命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姜墨刚想举剑抵挡,却见赵秀先一步挡在了他们之间,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字,“走!”
姜墨深深地看了赵秀一眼,终于是承认了某些事,叹了一口气道:“活着回来,阿九还等你跟她亲自解释。”
赵秀只能勉强露出一笑,予他安心,随后姜墨便背着穆酒越跑越远,只剩下一个背景。
姜墨背着穆酒走了很远,直至远离烽火行到了一个山坡上,他才放下穆酒,远边走来一行人,是柳媚与醉老虎几人。
“将军如何?”
“无大碍,不过还是要赶紧离开这儿寻个大夫为将军医治好身上的伤。”
“那个贼人在何处?!我要将他碎尸万段给众兄弟陪葬!”
“……”姜墨没有说话,兴许不用醉老虎,只怕他也……
“唔^”昏迷的穆酒似乎不适地呓语着什么。
*
血落残阳,最后一丝微光也即将随之倾倒,姜墨等人一直留在坡上,只是可惜该来之人却迟迟未归。
“走吧”
“不等了吗”
“阿九的伤刻不容缓,若他能活下来,自会相寻。”
“……”
被架起的穆酒虽然迟迟未醒,但似乎却能与身俱同一般,眼角不自觉落下眼泪。
*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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