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那颗红红的草莓
发布时间:2023-08-04 12:41:56 作者:全国党媒信息公共平台 浏览量:959
来源:【湖南日报】
文丨胡安娜
1982年夏,28岁的作者初识草婴先生
作者前言
四月芳菲的清明之际,刚送别京剧大师孙毓敏先生,又令我想起了驾鹤西去七年之久的另一位了不起的老人——中国杰出的俄语翻译家草婴先生!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几乎同时认识这两位名人,从此,我成了他们的追星族,并与他们结交均长达36年之久。追随他们足可镜照自己,涤濯心灵,他们的人格魅力能使你的心灵入迷。我尤为敬佩的是,他们二位在沧桑阅尽后,心灵深处依然藏着理想信念的光芒,依然活出了精彩的人生。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他们以辉煌的艺途馈赠了惨淡的人生,这是何等迷人的魅力!他们是中国知识分子脊梁骨精神的杰出典范!
我多么感恩两位老人留给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遗产!
草婴赠给作者的自己部分译著
草婴先生更是中国乃至世界翻译界功不可没的伟人,他撑起那根在迫害中折断的脊梁骨,历经20载春秋,凭一己之力完成了12卷400万字的托尔斯泰全集的巨大工程,这一壮举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全世界翻译界公认,也只有草婴的翻译是最独特的,他让我们看到翻译事业这座大山令人敬仰的高处。
老人一生只做一件事的工匠精神多么值得我们后人永远铭记代代相传啊!
今年恰逢是草婴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于是清明时节特以此文祭奠我国翻译界功勋卓越的草婴先生!
1982年夏,草婴先生来作者家做客
一
有一日,我翻阅荷兰著名画家伦勃朗的一本画册,我被一幅老人画所吸引,这位老人饱经沧桑而依旧坚毅昂扬的脸被表现得极富魅力。我久久地凝视着这幅画,蓦然想起一位老人,他就是我国著名的俄国文学翻译家草婴先生。
我与草婴先生1982年夏相识于南岳衡山,弹指间已过去三十余年,尽管岁月茫茫,往事如烟,可我却始终忘不了他,忘不了他讲的那个“红草莓”的故事……
那次,我是去南岳参加省外国文学学会召开的年会,草婴先生应邀前来讲学,当时,他已年届六旬,个头不高,清瘦,架一副酱色宽边眼镜,精神矍铄,风度优雅,极为平易近人,总是笑语春风,幽默随和。
他看到我整日里沉默寡言,神情忧郁,就亲切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娜。”
“什么,你叫安娜,叫哪个安娜?"
“就是您译的那本书《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娜。”
“你多大了?”“我二十八岁。”
老人一听,不胜惊讶:“这真是太巧了,我第一次来湖南讲俄国二十八岁的《安娜》,没想到会在南岳遇到一个中国二十八岁的安娜。”
我说:“我出生时,父母正巧看了一部外国电影叫《勇敢的胡安娜》,所以就给我取了这名字。”
当先生得知我是教外国文学的教师,便风趣地说:“我们还是同行啊!”
和先生相遇之时,我正陷入一次莫大的苦恼之中。那年春天,我刚大学毕业,初登大学讲台,任性、率真,怎么想就要怎么干,我以北京母校老师传授的教育法,结合自己的构想,大胆进行教学法改革的尝试,试教基本是成功的,引起学生们的强烈兴趣。但不知何故却得罪了个别领导人,于是有了风言风语,说我别出心裁,狂妄,说我“想整垮老教师,要和老教师对着干”。不久,教研室突然通知我,要我停课,又取消了我两年的教学计划,还准备将我调离中文系……我感到十分委屈,非常难过。我变得沉默寡言,终日郁郁不乐……
当我在南岳遇见草婴先生时,我正像一头受伤的小鹿,渴求着母鹿的舐拭,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孩童,想紧紧地抓住能保护她的那双慈父般的手……我向先生倾诉了自己的苦衷!
先生听完了我唠唠叨叨的诉说后,我等着听他的仗义执言,谁知他沉默片刻,慢慢对我说起了一个故事:
“你听过这样一个寓言吗?有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遇到了一只凶猛的老虎,他大喊救命,急忙奔逃,慌乱中,他揪住了悬崖边一根野藤,身体吊在了半空中。他拼命往上攀,老虎在下面张口怒吼,他猛抬头,又见两只老鼠在上面啃啮野藤,野藤很快就要被咬断了!但他意识到自己已身处绝境,却反倒平静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的鼻尖正好碰到悬崖上一粒鲜美的红草莓,便把它衔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1982年夏,作者与草婴先生游览途中
哦!我蓦然省悟到,先生是在用一个生动的比喻劝导我。
我知道,先生曾有过许许多多的不幸遭遇。他因为翻译过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受到冲击。而先生却像那个在悬崖绝境中发现了红草莓的人,镇定自若,心胸豁达。每天仍旧种他的花草,养他的鸽子,苦中寻乐,怡然自得。
后来先生的腰椎骨在劳动中被压断了,却不能进医院,而要接好这根断骨,至少要在家里的木板床上躺半年,先生硬是咬牙一动不动躺了半年。
“不必怨天尤人,”一先生讲完这个故事后,微笑着说,“在人生艰险曲折的旅途上,到处都有鲜美的草莓,在无可作为时,你不妨先去吃草莓,也许当野藤断了,你往下跌落时,正好砸在老虎背上,把老虎砸个半死呢!”先生诙谐的话语使我也笑了起来,我感到一阵轻松,继而又陷入深深的思索中,我觉得惭愧!稍时,一抬头,看见前边悬崖上的缝隙中挺立着一棵苍劲的古松,一只幼鸟正停在树枝上吱吱地叫,仿佛在嗷嗷待哺。
晚年的草婴
以后,我与先生多次交谈,我发现先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幽默感,听他谈话,就像读一部让你笑口常开的幽默作品,他那脱口而出的妙语佳话,令人总是忍俊不禁。我甚至觉得,年龄上他是你的长辈,可心态上却比你还年轻。在这位年轻的老人面前,我反而更像个垂头丧气的老人,是被先生的达观、幽默所感染,才变得真正年轻起来。
那天黄昏,我和先生登上祝融峰顶观赏夕阳落照,我们看到太阳变成了一个血色的红球,轻盈地向远山背后滑去,夕阳的余辉将南岳的山岭树林染成了一片橙红……那时我们正在讨论有关美的问题,望着眼前这幅天然妙画,我感叹道:“现在我才懂得了什么是美,什么是祖国的美,美就是祖国,祖国就是美!”
先生问我:“那巴黎、伦敦、莫斯科的夕阳就不美吗?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的民族的东西就美呢?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是笑话,说中国的月亮比外国的圆也不见得就是爱国,美是没有国境线的。那些博大精深的世界名著不美吗?它们不仅属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属于全人类的,就像照着你我的这个太阳,它同样是照着整个地球的!”
是的,太阳的确是照着整个地球的!先生的话语,如南岳寺庙的钟声,在我心灵深处雄浑地鸣响……
1982年夏,作者陪草婴先生参观韶山
二
先生离别湖南时对我说,他回上海后,会给我来信,会给我寄他的翻译著作。我当时想,像先生这样的大名人、大忙人,崇拜他的人太多了,他的事情太多了,先生说要给我写信寄书,也许只是一时的客套话吧。没想到,先生去后还不到十天,我就收到他寄来的翻译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当代英雄》《复活》……整整一大包,还给我写了一封亲切感人的信。
先生在信中说:在群星璀璨的俄罗斯文学中,他翻译最多、最喜欢的是托尔斯泰和肖洛霍夫的作品。
他说:“他们的作品所反映出来的人道主义的思想,人性的光辉是最强烈的。我感受到中国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统治,特别需要培养和唤醒人性的光辉。”
从此,我和先生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书信来往,先生那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译著也一本接一本地从上海寄来。先生知道我学的是戏剧专业,还寄来了一套《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扉页上写着一行遒劲有力的题词:“安娜!希望你更多地从祖国文学艺术宝库中汲取营养。这是从事文化工作的重要条件!”
当我捧读着先生寄来的一本本译著和一封封来信时,我眼前总是浮现出一颗红红的草莓,泪水常盈满了眼眶……尽管那个学期我的教学计划被全部取消,而且,我仍在那所大学的中文系里继续遭受着冷落和压制。但是,我惊讶地发现,我变了,变得乐观起来了。
我觉得每天的生活里都有一颗红草莓,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我把先生送我的那一本本新书作为必读书籍,潜心自学,准备报考研究生。
我无比感动地给先生回信:“敬爱的草婴伯伯,读着您的来信和译著,仿佛看到您从那遥远的地方向我走来,微笑着和我亲切交谈。两个月前,我还在痛苦呻吟:'生活,我该怎样生活?'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现在,还是原来的环境和际遇,我的感觉却迥然不同了,我重新变得朝气蓬勃了,看,您的帮助对我产生了多么神奇的魔力!面对眼前这道险峻的悬崖,我见到的再也不是绝路,而是向上的梯子,是那颗长在悬崖上红红的草莓!”
记得1982年秋的一天,我收到了先生寄来的《安娜·卡列尼娜》,还有一封信。先生信中说:“前天我收到《安娜》的译本,立刻就给你寄出一套,你高兴吗?你读了《安娜》,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你有空就给我写一点。”
看了先生的信,我感到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先生要我写《安娜》的读后感,我能写好吗?然而,当我一口气读完《安娜》时,我实实在在地被打动了,尤其读到女主人公卧轨自杀时,我心中波澜起伏,泪水模糊了视线,一连好几天不能入眠,我情不自禁地提起笔唰唰写下了一篇长达八千字的读后感。现在回想起来,颇觉好笑,那其实算不得什么评论文章,不过,对女主人公命运的关切之心与喜爱之意,却是极为真挚的,对作家、翻译家的辛勤耕耘也发出了由衷的赞美与感激之情,如此而已。
当我把这篇读后感寄走后,不久就战战兢兢起来,心想,先生会不会认为这样一个小人物班门弄斧呢?会不会认为我在对一部世界名著指手划脚胡说八道呢?我好像闯了祸的小孩,有些后悔了……
谁知恰恰相反,先生读了我的评论文章后,立即写来回信:“关于《安娜》的评论写得太好了,我深受感动。巴金同志说,作家最大的荣誉就是读者的喜爱,我很有同感,我觉得读者、朋友、同行的鼓励比什么都可贵。我把你的来信和评论看作是我的‘诺贝尔奖金’,谢谢你,我的忠实读者、知心朋友和慷慨的奖金颁发者!”噢,我竟然成了“诺贝尔奖金”的颁发者!
1982年夏,作者陪草婴先生浏览长沙岳麓山
三
1982年到1983年我与先生通信整整一年,为了不耽误先生的宝贵时间,我后来中断了和先生的联系,倏忽间我已人到中年,我虽然历尽坎坷,却始终没有放纵,没有颓丧,在支撑自己顽强生活下去的力量源泉中有一般清流就来自先生。
先生当年播下的精神种子,已深深植入我思想的土壤中,发芽、结果。当自己身处逆境,想起先生十年前所写的临别赠言:“安娜!意志、毅力、勇气——走人生道路必要的条件”“安娜!希望你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做事。一生做好一件事!”我便会如闻颦鼓、毅然振奋,当自己感到孤独与忧郁的时候,只要翻阅先生写给我的那些来信,心头就涌起股股热流……
我从读报中得知,先生译完了120万字4卷本巨著《战争与和平》,译完了托翁的自传体小说《幼年、少年、青年》以及托翁的四卷中短篇小说集。先生还于1985年、1987年两次应邀去苏联访问与讲学,国际文学翻译协会授予他“高尔基文学奖”等多项荣誉。后来先生完成了12卷400万字的《托尔斯泰文集》,我知道,这是先生挺着断了的脊梁骨,从1977年开始,整整干了二十个春秋啊!
一年365天,他没有一天不翻译。他每天的翻译速度是:1000字!他的每个字,都是用心血“呕”出来的。
托尔斯泰小说全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多么大的成就,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便于那年金秋时节,致书先生,表示一个学生的问候与祝贺之意。一个月后,我收到了由上海寄来的邮包,打开一看,竟是先生的译著新作——4卷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扉页上写着“安娜留念,草婴”,笔体与十一年前一样,依然遒劲有力。我捧着这沉甸甸的书,激动不已。
先生呵先生,我记得您曾对我说过,小草是平凡的,小草的婴儿更显渺小,您于是给自己取名草婴,您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您是如此的谦卑,但在我国外国文学翻译领域中,您却实在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一颗耀眼的星座啊!真没想到一棵“婴婴小草”竟可以举起一个时代不能承受之重,您的精神和品格,当之无愧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
“积攒你足够的红云,营造一个美丽的黄昏吧!”一位诗人这样咏唱黄昏。
我又独自登上了祝融峰顶,再次观赏夕阳胜景。仿佛看到天边的夕阳幻化成了一颗灿灿的红草莓,染红了山脉,染红了云霞,染红了无垠的天穹……啊,草莓,生活中那颗红红的草莓!
草婴(1923年3月24日--2015年10月24日)
草婴,原名盛峻峰,浙江慈溪人,生于浙江省慈溪县骆驼桥镇盛家,南通农学院肄业。俄罗斯文学翻译家,中国译协副会长,中国译协名誉理事。他是我国第一位翻译肖洛霍夫作品的翻译家,他还曾翻译过莱蒙托夫、卡塔耶夫、尼古拉耶娃等人的作品,在中国读者中产生极大的社会反响。后来草婴以一人之力完成了《托尔斯泰小说全集》的翻译工作,这一壮举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1960年参加《辞海》编辑工作,任《辞海》编委兼外国文学学科主编。2015年10月24日,著名翻译家草婴先生,在上海华东医院因病去世,享年93岁。
胡安娜,曾用名胡红彤,网名安彤,湖南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戏剧评论家,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师从我国著名戏剧理论家谭霈生教授)。曾七次荣获全国性戏剧评论最高奖,出版学术专著《戏剧散论》《戏之魂戏之韵——胡安娜新创戏剧论》(已入选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系列丛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艺作品近百篇,发表戏剧评论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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