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百年孤独》只用10个月,而翻译这本书却耗费7年
发布时间:2023-06-18 00:17:13 作者:互联网收集 浏览量:651
翻译天书:迟来的拉美“文学爆炸”名作
本刊记者/倪伟
发于2021.7.19总第1004期《中国新闻周刊》
早在2012年,就有出版公司在社交媒体上低调地发出一条消息:已经拿到《三只忧伤的老虎》版权,正与范晔商议翻译事宜。范晔是此前一年出版的中文版《百年孤独》的译者,年轻的北京大学西葡语系老师,在西语文学界炙手可热。两年后,那条消息下有人留言:“两年了,这书有动静吗?”又过了两年,这人又跑来问:“此书在翻译中吗?”
《三只忧伤的老虎》成了西语出版圈里“薛定谔的猫”,几乎每年都被书评媒体列入期待清单,却连年“跳票”,下落成谜。其实,范晔从2014年正式开始翻译,因为难度太大而几度搁置,直到2019年大体完成,又陆续修改近两年,今年7月终于出版。
古巴作家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的这本小说,于1967年与《百年孤独》同年出版,是拉美“文学爆炸”中一部重要作品。这本书素有“天书”之称,从头到尾贯穿着无数西班牙语文字游戏,双关、俚语、回文、互文、戏仿……古巴本土读者都难以通读。范晔翻译《百年孤独》用了10个月,这本书却花了他7年。
故事以上世纪50年代革命前夕的哈瓦那夜晚为舞台,一群作家、演员、歌手等年轻人穿梭在夜店、街道,海阔天空谈论政治之外的一切。故事里还嵌套着戏仿的小说、心理咨询记录、市民自述等等,呈现一幅生动的古巴社会图景。而结构和形式上也花样繁多,比如插入全黑或全白的页面,还有两页文字完全相同,呈镜像排版。
“今天说拉美文学,还是很难逃开‘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标签,一听拉美文学就是魔幻,一看不魔幻就觉得不拉美,这也是有问题的。”范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其实很简单,尽量译介更多的东西,看到更多不同的风格、面貌,让大家知道拉美文学是一个非常丰富的多元体。”
诞生于“文学爆炸”
接到出版公司翻译《三只忧伤的老虎》的邀请时,范晔兴奋不已——这本如雷贯耳的西语小说终于要被翻译成中文。但他忽略了一点,干这活儿的是他自己。“被兴奋冲昏了头脑,”范晔笑着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2014年接手翻译后,很快陷入泥潭,他戏称“骑‘虎’难下”,很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找人接手。
此前他没有完整看过这本书,即使对于西语文学研究者,此书也有着极大的阅读难度。为了进入这个奇异的文字世界,他收集了不少有关古巴笑话、俗语的书;为了进入因凡特的精神世界,他不仅读了因凡特的小说、影评,还把小说里提到的那些书和电影尽量找来,试图理解作者生活的时代。
因凡特拒绝被称作“小说家”,坚称自己只是在反映古巴历史和革命前哈瓦那日常生活碎片。这本书通篇是哈瓦那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夜店、酒精、音乐,被称为“哈瓦那夜店版《追忆逝水年华》”。“哈瓦那给予了我生命中的四大乐趣:电影、文学、雪茄和女人。”因凡特说。
故事开篇,哈瓦那著名夜店“热带乐园”一场演出开场,主持人操着南腔北调介绍各国来宾,声嘶力竭,极度亢奋,将读者立刻带入50年代弥漫着酒精味道的哈瓦那夜色中。大幕拉起,随之呈现的不仅是一场演出,也是古巴市井百态。
1967年是拉美“文学爆炸”黄金之年,这一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版了18个月写成的《百年孤独》,略萨则凭借《绿房子》获得罗慕洛·加列戈斯国际小说奖,这是拉美最重要的文学奖之一。一系列文学事件使这批新生代西班牙语作家迎来高光时刻,同年出版的《三只忧伤的老虎》,也是这场大爆炸的火星之一。
在《从马尔克斯到略萨:回溯“文学爆炸”》一书中,两位西班牙文学研究者指出,“文学爆炸”有巧合因素:大批优秀作家、作品几乎同时涌现。不过,这一文学现象也有着非文学的因素——古巴革命,这一事件将这些作家联结到一起,也给了人们在普通人中寻找英雄的理由。菲德尔·卡斯特罗领导的古巴革命,赢得了左翼知识分子的普遍拥护,他们为此激动,紧密抱团在一起。
古巴人因凡特更是置身革命风暴中心,父母是古巴共产党创始一代,他自己则在早期卡斯特罗政府担任过文化要员。但由于触犯卡斯特罗统治下的审查制度,觉察到越来越收紧的文化政策,他也很快与新政府产生裂隙。
1965年,因凡特从古巴流亡到马德里,并向西班牙申请政治避难,但西班牙方面没有同意,认为他是卡斯特罗的间谍。他最终落脚伦敦,加入英国国籍。
《三只忧伤的老虎》在1964年就写完了,被古巴封禁以后,他在西班牙寻求出版,但由于书里的“淫秽”内容,西班牙审查机关坚决拒绝授权出版,他只好作了大量删改。他给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写信诉苦:“现在咱们等着瞧这本要了我老命的书会有怎样的命运吧!”后来,这本书被拿来与《百年孤独》和科塔萨尔的《跳房子》、何塞·多诺索的《淫秽的夜鸟》等作品并列,进入“文学爆炸”圣殿。
文字游戏与翻译灾难
小说里塑造了一个以文字游戏为乐的角色——牾斯忒罗斐冬,这似乎正是因凡特的化身。牾斯忒罗斐冬着迷于研究词语和创造新词汇,他“永远在词典中猎词”,终其一生为万物重新命名,仿佛要发明一种新语言。
牾斯忒罗斐冬有一系列重要发现,比如互为镜像的词:azar(偶然)与raza(种族)、aluda(羽蚁)与adula(轮耕),以及音节变异的对应词:gato(猫)与toga(长袍)、roto(破碎)与toro(公牛)。牾斯忒罗斐冬阐述着他的词语游戏直到深夜,能够“用两个词四个字母写一首颂诗和一个笑话和一首歌”。
几乎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因凡特就像牾斯忒罗斐冬本人,乐此不疲地玩着文字游戏。这成了翻译的灾难,将一种语言中的双关、回文、谐音、拼贴、变异等戏法,在另一种文字寻找对应,很多时候是无解的。而范晔的翻译有时让人拍案叫绝,也能够想象翻译过程中的苦心经营。
俄罗斯音乐家默索尔斯基的名字与西班牙语“谦虚”一词很像,书里借此玩了个“谐音梗”。如果老老实实翻译成中文,再加个注解,则趣味尽失。范晔借来美国导演刘别谦的名字,译成“如果再谦虚一点儿,就没刘别谦什么事了”。书里编造的一个人名“Barry Gone”,字面上是个英文名,但用西班牙语读起来近似“大肚子”。范晔借用一个朋友家猫的名字,译成“杜梓源”。这个灵光一现的巧妙翻译,埋藏在那一章数十个编造的假名字中间,很难被读者注意到。
为了还原游戏味儿,稍微从原文跳开,在中文里寻找别的替代词,这种貌似大胆的做法,其实受到了其他语言译本的启发和鼓励。
范晔收集来这本书的英法德日译本,发现各国译者翻译都很灵活。懂日语的朋友告诉他,日文译本中翻译的古巴方言,有浓浓的东京腔。英文译本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因凡特与英文译者“四手联弹”敲定的,因凡特自己都觉很多地方没法翻,直接舍弃,用英语重写了几十页笑话。
“作家总是冲进那些译者不敢踏足的地方。”因凡特在一次采访中说。他跟法国译者一起工作时,法国译者不断抗议:“我们不能那样做,那不是法语。” 因凡特愤怒地告诉他:“听着,这本书本来也不是西班牙语,我本不能在西班牙语中这样做,但我做到了,所以我希望你在法语中也能这样做。”
范晔没有与因凡特一起工作的运气,因凡特2005年就去世了。但这些外国译本里的再创作让他获得信心:第一位是游戏性,为了让游戏仍然成立,有时可以抛开原文。由于没有因凡特的首肯,范晔的再创作没有英译本走得那么远,不过,这也逼出了一些“神形兼备”的绝妙译法。
比如,书中戏仿古巴前辈作家卡彭铁尔名篇《追袭日》(El acoso)风格,写了一篇托洛茨基在墨西哥被暗杀的故事,并用惯用手法腾挪字母,取了新名字“El ocaso”。他预感到这将又一次让译者抓狂,专门附上注解:“忠告:译者先生,你可以把标题译作‘老人与海上日落’”。最终,范晔译作“日西坠”——意思相符,形式上又正好颠倒。
“以前说翻译的标准是‘信、达、雅’,‘达、雅’其实包含在‘信’里。原文如果不雅,要是翻得很雅那也是不‘信’。这次翻译也没跳出这个框架,还是为了信,只不过这个信不是字面意义,”范晔说,“是游戏就还它一个游戏,是梗就还它一个梗。”像一个纸面上的脱口秀演员,漫长的翻译中,范晔把大量时间都花费在琢磨“梗”上了。
不存在的城市
“他自己就是文学障碍的设计大师。”就像因凡特在书中写道,“设计了一种文学其中每个词语的意思完全由作者决定。”他戏谑地说,《三只忧伤的老虎》主要是为了“恐吓”西班牙语的读者与作家,“我的人物被我的文字淹没了,读者也是。”
连篇累牍的实验性文本,确实让一些读者迷惑,比如马尔克斯。马尔克斯在给略萨的一封信中谈及《三只忧伤的老虎》,说自己很少在读哪本书第一部分时会像读这本书一样开心,但是读到后来感觉变了,感受到的更多是小聪明而非大智慧。“卡夫雷拉有着极佳的写作天赋,不过这次他并没有把它用好。”
对因凡特来说,文学本身就是一场游戏,“是一种复杂的游戏,既是精神上的,也是具体的,这一游戏在书页上得以呈现。”但游戏背后却有着耐人寻味的精神历程。
《三只忧伤的老虎》写于因凡特最为彷徨的一段时期,那时他已被古巴新政府冷落,“发配”到比利时布鲁塞尔大使馆做随员。在大使馆地下室里,他用几百页癫狂的文字游戏,回忆再也回不去的、又爱又恨的热带故乡。“在那段时间,他一定不是闲着无聊写这个小说,我觉得他是想在语言中重建那个对他很重要的时代,或者世界,至少是一群人。”范晔说。
这本书吸引范晔的一点,正是关于游戏的思考。
在拉丁美洲一些作家观念里,游戏并不等于轻浮、消遣,它与革命之类的宏大话题同样重要、相辅相成。因凡特用文字游戏的方式构建故事,或许是因为他认为游戏有着不可取代的意义。范晔解释:“语言通常承担着工具性的作用,比如我们说‘这是个杯子’,就是在解释这东西叫杯子。但如果我们把这句话玩成一个回文、谐音梗之类,它的工具性作用就被消解掉,语言被解放了出来。而语言的解放,我相信跟人的解放是相关的。”
故事里,年轻人在嘈杂的哈瓦那谈论所有事情,唯独不谈论政治。在古巴革命前夕的哈瓦那不谈论政治,革命后流亡的作家不写政治,这种缺席本身就是不正常的。有人说,故事主角不是某个人物,可以说是一座城市,也可以说是文学、音乐、电影,或艺术本身,是在一些东西必定要消失之后仍然能够保存的东西。“如果我们考虑到作家生平和当时的历史语境,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很多评论家说这是一部基本上没有谈及政治的政治小说。”范晔说。
因凡特自己也曾阐释,不要被书名迷惑,小说的主角不是一只老虎、两只老虎或者三只老虎,而是一座已经不存在的城市。
这个字面上有些可爱的书名,取自一句西班牙语绕口令“Tres Tristes Tigres”。书名就是全书第一个游戏,也是范晔遇到的第一个难题。他曾开玩笑说,两年都用在想这个名字。他试图找一个相似的中文表达,将趣味转译过来,曾想到过一个名字《苦虎图》,三个字正好押韵,但也并不十分满意。最终还是用了那个已经有一定知名度的直译,“作为一个立此存照的失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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