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风波(小小说)
发布时间:2023-05-30 22:33:24 作者:互联网收集 浏览量:990
改革开放,使当代中国快速地进入了信息时代,新闻也名目繁多,除广播电台、电视台、报纸,时刻花样翻新外,还有马路新闻、街头新闻、茶馆新闻、办公室新闻、田间新闻、影剧院新闻、舞场新闻、男人新闻、女人新闻、厕所新闻,乱哄哄,千奇百怪。
地处武陵山区的乌木县城街头,宣传窗、布告栏、高墙上,出现了一张引人注目的讣告,也算新闻吧,围观的男女,摇头、惊叹、啧贵之声不绝,上写:
乌木县人民政府讣告
县政协委员吴琼女士,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八九年七月三日凌晨五时十分逝世,终年七十六岁。吴女士住院期间,县委书记石大生,县长龙俊,人大、政协领导曾多次去医院探望。
吴琼女士追悼会定于七月六日上午八时,在县政府礼堂举行,敬希各界人士及吴琼女士生前亲朋好友届时出席。
吴琼女士治丧委员会主任龙俊、副主任丁宝。
讣告缺文采,也无死者传略。
乌木县的人家喻户晓,吴琼女士即臭名昭著的吴七太,一个孤苦的老太婆。
长期患风湿性关节炎,白发如雪,瘦削的脸皱巴巴的,眼眶深陷。只能从那薄薄的嘴唇、玲珑的鼻子,依稀想象出她年轻时的风韵。
她常拄一根茶木拐杖,迈动蹒跚的小脚,沿街拾纸屑、烟头。
奇怪,怎么转瞬间便成了新闻人物?县委书记、县长前去探病,灵堂还设在政府礼堂,县长、民政局长主持丧事。啧啧,令人百思不解。
糟老太婆,何德何能?女士,也随便称呼么?她何时成了知名人物……
议论归议论,座落在苹果园的政府礼堂,照样忙碌,治丧委员会副主任。
民政局局长丁宝坐镇指挥,布置灵堂。
乌木县地处边远,尚无火葬场,一口三尺高的黑漆棺材摆在礼堂中央,白布灵帏上挂一幅三十二寸的吴琼女士大相片,镜框上垂悬着黑绸,下边堆放着纸扎的白花,灵桌两旁是“中共乌木县委员会”、“鸟木县人民政府”、“乌木县人大常委会”、“乌木县政协”等单位献的大花圈。
左右排列着各界人士、群众团体、部委局办、学校、街道送的花圈,大大小小,礼堂内一片肃穆的白色。
催人泪下的哀乐,在灵堂上空回荡。
县人民广播站的女播音员,用低沉的声调反复播送着讣告,吴琼女士的死讯震动着千万人的耳鼓,仿佛老人的停止呼吸,使乌木县的山河失色,草木同悲。
太过分了,小题大作!
是谁标新立异,兴师动众?
八点正,哀乐大作,鞭炮长鸣。臂缠黑纱的男女,络绎不绝地步入灵堂,向吴女士的遗像鞠躬,肃立默哀。民政局长丁宝主持追悼会、 县长龙俊致悼词。
龙俊是新上任的县长,三十出头,魁伟壮实,平头,粗硬的短发,冬瓜脸,悬胆鼻,浓眉虎眼。穿一件米色衬衣,灰色牛仔裤,一副改革家的派头,政法大学毕业。
上任伊始,便撤掉一批善于拉关系网的部委局办的头头,大刀阔斧地推行租赁承包制,户办工业,初步扭转了被动局面。
可是,乌木县是有名的穷县,边远、山高、地瘠,长期靠国家补贴过日子,历届县长均被财政赤字压得喘不过气。
龙俊虽有才干和雄心壮志,短期内也无力使乌木县腾飞,几个县办工厂,还是五十年代的设备,农业结构仍是单一的粮食生产,地下矿藏无力开采……
奇迹,吴老太婆的死,似乎给他带来了一线生机!
此刻,他臂缠黑纱,脸色悲戚,向吴琼女士鞠躬后,衣袋里摸出写好的悼词,虎眼扫视会场,朗声诵读:
吴琼女士的不幸逝世,是我县人民的巨大损失……
会场骚动,一阵窃窃私语,什么话,一个微不足道的老太婆死了,也算巨大损失?
主持会场的丁宝,不得不挥手招呼:“请肃静,请肃静!”
龙俊不满地瞟一眼骚动者:
吴琼女士,乌木县城关镇人,一九一二年生,早年就读于省城模范女子中学,是我县当时的新派女性,曾参加爱国学生运动。一九三一年与国民党一四七师师长刘书村结婚
啊,伪军官太太! 会场又一阵骚乱。
丁宝板着脸挥动双臂:“各位,各位……”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刘书村师长率部奔赴抗日前线,和日寇鏖战于皖南、赣北、鄂东,不幸于一九三八年壮烈殉国……
啊,抗日爱国将领一双双惊愕的大眼,会场雅雀无声。
半个世纪中,吴琼女士忍受着不公平的待遇,世俗偏见,亲朋冷眼,使她的身心健康……
追悼会即将进入高潮,如泣如诉的哀乐,搅动着人们的思绪,吴老太婆的确非常人,政府才对她此隆重,不,不,一个月前,她还拄着拐杖蹒跚街头,其中定有神秘的原因,且听龙县长的悼词文:
弥留之际,她……吴琼女士一贯热爱祖国,热爱家乡,她……
紧要关头,忽听礼堂门外两声悲呼:
“妈妈!母亲!”踉跄扑进一男一女,跪在灵堂前……嚎啕大哭。
男的,半百年纪,浑身缟素,腰系草绳,手挂哭丧棒,白的柿饼脸上,一双猫眼红红的,干嚎无泪,嚎声震人耳鼓,啊,是外贸局长刘官生!
女的,不惑之年,一件米色旗袍裹着水蛇腰,墨线眉,画眉眼,两颗会说话的眼珠,布满雀斑的鸭蛋脸,两片薄嘴唇。她是县剧团团长于珍。一声“妈妈”之后,画眉眼居然湿漉漉的,泪光晶莹。
他们是夫妻。
会场秩序大乱,追悼会被迫中断。
吴琼女士治丧委员会不得不发出通告,追悼会延期举行。
事情开始复杂化了。外贸局长和剧团团长,当众声称是吴琼女士的亲生儿子和儿媳,不愿再离开灵堂,为人子者理应为太夫人守灵,以报养育之恩。
刘官生和于珍也是乌木县的知名人物,一个主管外贸,一个致力文艺。
特别是于珍,是出色的舞蹈演员,早年便加入省舞蹈家协会,曾倾倒过数以百计的美男子。
他们对下属发号施令,一个工于心计,一个擅长外交,配合默契,取长补短,在起伏的政治风浪中,他们驾驶的生活小舟, 始终像一只人工湖中的游艇,在碧波树影间荡漾。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连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诸葛亮,也有唱空城计的时候,刘局长和于团长自然也难免大意失荆州。
县政府为吴琼女士隆重地大办丧事,乍听,似乎与已无关。
女士——高雅而时髦的称呼、县委书记、县长亲临医院探病, 一定是一位回国探亲、腰缠万贯的华侨,偶尔病逝, 当地 政府理应为她治丧。
讣告贴出的第二天早晨, 外贸局、剧团的后勤人员分别向他们请示, 送花圈的规格,才弄清吴琼女士即吴七太。
自诩绝顶聪明的刘局长、于团长,两颗心同时格登一声, 坠入五里雾中了。
事起仓猝,定有蹊跷!
夫妻俩对看一眼,来不及收拾打扮,便奔出外贸局新宿舍楼,忘了关闭正在播唱着的歌曲 《再见吧妈妈》, 兵分两路,通过各种信息渠道关系网点, 不到中午,便弄清了事实真相。
好险!
儿子刘洋读大学未归,午餐从俭,于珍从冰箱里取出香肠、面包、果酱,夫妻对坐, 磋商对策。
量小非君子,但对手厉害,必须有理有据,才能稳操胜券,经过皱眉头、轮眼珠、托下巴、 踱方步之后,制定了一个最佳作战方案。
好,时不待我,分头行动!
于珍换了件素色旗袍,减去抹粉、擦口红、画眉几道工序,直奔法律顾问处,找到老律师杨铁笔。
这杨铁笔五十开外,枯瘦如柴,不会跳舞,却是个舞迷,更是于珍的崇拜者。
二十多年了, 只要于珍演出,场场必到,两只绿豆眼直勾勾地,直到舞台上的丽影消失了, 才吁一口气,可惜无由亲近芳泽, 只好梦绕魂依了。
今天,乌木县的舞后竟从天而降,风韵不减当年,忙不迭地沏茶、让坐,皱巴巴的脸上堆满笑容。
于珍有事相求,恰到好处地送了两个秋波,便单刀直入,谈写状子的事。
杨铁笔受宠若惊,忙铺纸握笔,询问案由,他的笔尖据说有起死回生之功,对现行法律倒背如流,为舞后效力,敢不鞠躬尽瘁,何况迷恋多年的美人儿这么贴近他,那秋波,那媚眼,那如兰如麝的温馨气息,那晃动的白臂,足以夺魂摄魄。
写,写出水平,酬金不要,但求从今后能相亲相近。于珍无意和杨铁笔鬼混,待他落笔了年月日,拿了状子便走,一阵风闯进法院,顾不上回答传达室的询问,直奔院长办公室。
院长邢大福是她远房表哥,从小耳鬓厮磨,年轻时有过一段罗曼史……
办完告状手续,前后仅三个小时,于珍踌躇满志地回到外贸楼,刘官生已备好草绳、哭丧棒。
夫妻俩熬过了闷热的长夜,天亮便互相化装。
作为团长,于珍不乏化装术,把孝子丈夫打扮得维纱维肖。
他们瞅准龙县长致悼词关键时刻,粉盈登场,上演灵堂闹剧。
龙县长气得跺脚,手指刘官生,“你、你、太不象话了!”
刘官生理直气壮,“龙县长,吴琼女士是我的亲生母亲哟!”
丁宝瞟一眼闹剧主角,冷笑、“未必吧?”
于珍鼻翼翕动,满脸悲戚,“丁局长,长眠棺材中的是洋洋的祖母啊!”
风云突变……
刘官生、于珍赖在灵堂不走了,俗话说如丧考妣,为人子者哪有不悲痛之理。
空荡荡的灵堂,除双卡收录机播放哀乐外,只剩下了八十多个花圈和吴琼女士遗像。
夫妻俩四目相对,同时步入灵帏。啊,好大的黑漆棺材,足有三尺高,棺盖已用生漆粘了缝,他们的心一沉,好个丁宝,存心和他们过不去,剥夺了他们瞻仰慈母遗体的权利,哼,等着瞧!
戏才开头,必须进入角色,创造性地演下去。
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双双伏在棺材上,干嚎起来……
追悼会被搅散,丁宝怒气冲冲,满腹狐疑,哼,猪狗不如的东西,也争当孝子,警惕,来者不普。
他大步回到政府办公大楼,推开办公室,沉重地落坐在藤椅上,刚点燃烟,法院的通讯员走进来,递给他一张传票,奇怪!
“什么案子?”
“不清楚。”通讯员捆头。
“就去吗?”
“邢院长在办公室等候。”
提起邢院长,丁宝恍然,邢表哥和于表妹之问的暧昧关系,时有所闻。刘官生争当孝子,要大动干戈了,势必打一场奇怪的官司。
政府办公室和法院仅一墙之隔,丁宝从容地走进邢大福的办公室,若无其事地笑问:“邢院长找我?”
“坐,坐,”邢大福热情地递烟,沏茶,“老了呀,吴女士的追悼会,嘿,凑巧忙一个案子,没来得及……”
丁宝叹了一口气,“散了,被令表妹搅了个一塌糊涂!”
邢大福故作惊讶。“是吗?太不象话!有冤有屈,通过正当法律程序嘛,这不,他们又交了状子。”
丁宝问:“告我?”
邢大福双手一排,“老熟人嘛,先通个气,至于吴七太,不,吴琼女士,哦,老丁,你先看这个……”
状子!杨铁笔的大作,文词迂腐:
具状人刘官生。
状告丁宝蓄意夺母事。
民政局长丁宝乃先母邻居,三十多年来心怀叵测,先以小恩小惠蛊惑母心,继而危言耸听,离间骨肉,致使母子分居,徒受不孝之名,祖孙冷淡,难享天伦之乐。更有甚者,丁宝假公济私,挪民政款笼络先母,欺世盗名,视继承权如同儿戏,趁先母病危之时,非法夺走遗产,假政府追悼之名,恣意践踏法律。呜呼,哀哉!
我母,生我够劳,生养死葬,人子天职!丁宝何人,喧宾夺主,据数万遗产据为己有,胜于抢劫,是可忍孰不可忍?特具状诉诸法律,请求……
丁宝丢开状子,哑然失笑,“奇文!”
邢大福的胖脸笑容顿失,闪光的豆荚眼盯住丁宝,他是个老法官,审过成千上万的案子,任何凶狠顽固的罪犯,也经受不住他利箭似的目光,见丁宝大咧咧地无动于衷,哪里容得,板着脸:“老丁,丁局长,法律面前开不得玩笑,你是被告,念在多年同事,我才不顾舆论,找你私下谈谈啊!”
丁宝按撩住心中怒火,哂笑道:“邢院长乘公执法,有口皆碑,不过……”
弦外有意,邢大福抢过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刘官生、于珍是我的表亲,如果诬告,法律饶不了他们!”
丁宝站起来,掷地有声地甩出一句话:“那好,请邢院长办他们的诬告罪!”
邢大福愕然。“事实为根据,法律为准绳,你……”
丁宝浓眉高挑,“吴琼女士早已不是刘官生的母亲!”
“法官不愿听谎话!”
“法官先生,了解刘官生的家史吗?”
“这个…”他爱的是于珍表妹,刘官生么?情敌!除了恨还是恨!
“愿意听被告的陈述吗?”
“你,凭什么?”
“吴琼女士的邻居,刘官生的战友!”
“法庭重证据,不轻信口供。”
“好吧,说话费精神,弹琴费指甲,让证据说话吧!”
丁宝的手抖索着,从西装裤的表袋里掏出一只绣花荷包,轻轻地取出一个纸卷儿展开,纸的颜色泛黄,巴掌大一块剪报!
“请法官先生过目!”
邢大福睁大豆荚眼,剪报上的百十个字使他大吃一惊:
脱离母子关系启事
伪军官家属吴琼,人称吴七太,是国民党一四七师伪师长刘书村第七个老婆,好逸恶劳,作恶多端,自登报之日起,脱离母子关系。
刘官生启
一九五二年八月十日
邢大福长吁一口气,尽管他审理过千奇百怪的案件,公开登报诋毁母亲的倒是破题儿第一遭,他茫然不解。
“老了,刘官生当时……”
“十八岁,军政大学毕业,分配到部队当文化教员。”
“你和他……”
“一个营。”
“啊!”他似乎恍然,“老丁,告诉我,刘官生为什么要脱离母子关系?”
“时代的畸形儿,邢院长感兴趣的话,鄙人倒愿提供长篇证词……”
“等一等,请先告诉我,吴琼女士真有数万元遗产吗?”
丁宝鄙夷地说,“原告太无知了,吴琼女士的遗产不是数万而是数十万!”
“啊,天方夜谭!”
“院长大人,不是天方夜谭,是一部道德沉沦的悲剧! ”
“事吗,我愿洗耳恭听! ”
“可惜,我是被告! ”
“别卖关子,被告也有申诉权嘛!”
邢大福哈哈大笑, 表妹于珍那张迷人的俏丽的脸模糊了,消失了。他重新给丁宝沏了茶,斜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申诉吧,老丁!”
民政局长丁宝是吴琼女士的邻居,同住先锋路136号,旧式封火墙,房柱、门窗、 壁头,一色杉木, 小四合天井里,一株伞状的桂花树。
前进四间住丁宝一家三口,后进住孤苦的吴七太, 两家三代人和睦相处,算来已三十多年了。
丁宝的妻子周英是县医院妇产科医生, 由于教育和职业的原因,温顺、细心,乐于助人, 待吴七太如母,平时洗衣做饭,病时端茶递水。
他们有个天仙般的女儿丁丽, 从小在吴七太的怀中长大,教她说话、走路、识字、上幼儿园、上小学, 吴七太早送晚接, 如今丁丽已上大学了,假期回来仍撒娇, 靠在吴阿婆的肩头听老掉牙的故事。
亲如一家,情胜母子,可是, 吴七太从未向丁宝、周英吐露过心曲,多少个夜深人静时, 他们听到老人的长吁短叹声,啜泣声,跑去敲门呼叫时,又寂然了,传出的是笑声轻语: “没事,梦见丽丽调皮哩!”
一个神秘而孤凄的女人!
一个月前,她卧床不起了,心脏、四肢、肝、腰,浑身不适,自觉即将走完人生的路, 拒绝丁宝、周英送她去医院, 却要丁宝打电话给省城读大学的丽丽,请假赶回来看她一眼。
五天后,丽丽回来了,亭亭玉立的女大学生,见抚育她长大的阿婆病倒在床,枯瘦如柴,脸白如纸,哇地一声跌跪在床前,哭呼:
“阿婆!阿婆!”
握住丽丽的手, 吴七太强笑着, “别哭,丽丽,去请你的爸爸、 大学生了,多难看! 妈妈来,陪阿婆坐一会。”
是一个雷雨之夜,丁宝、周英、丽丽围坐在古老的雕花大床前,心情沉重。
吴七太精神亢奋,要丽丽扶她坐起,枯搞的手拉着丽丽坐在床沿,深陷的眼珠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丁局长,周医生,感谢你们多年的关照,路有尽头,水有源头,我要走了……”
“阿婆…”丽丽先哭了。
“别哭,丽丽,阿婆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孩子,阿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屋檐水哗哗流,天井里的桂花树在雨中颤抖。
吴七太在雷雨声中,叙述了她悲惨的一生,时断时续,如泣如诉……
吴琼年轻时是乌木县的美人,身材窈窕,长辫齐臀,瓜子脸白中透红,墨染似的新月眉,水葡萄似的眼珠,石榴花似的红唇,玉雕似的白牙,谁见了她也会惊讶得张口结舌,疑是天上的七仙女,书中的林黛玉。
父亲吴先贤是清末秀才,母亲也出身书香门第,爱女如掌上明珠,亲自课读。
吴琼聪慧过人,十三岁毕业于县立高等小学,父亲大喜过望,常叹息:“琼儿若是男娃,定是国家栋梁。”于是,变卖田产,亲自送女儿去省城,进了模范女子中学。
一九三一年寒假,吴琼回家探望父母,正好驻军一四七师举办军民联欢会,在城北回龙寺广场搭戏台,由各机关、学校、部队排演节目,特邀吴琼主演新剧《山河泪》,声讨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三省的罪行。
她在省城学校曾参加过《山河泪》的演出,自然得心应手,高人一筹。
公演时,她出台亮相,便掌声雷动,娴熟的演技,惊人的美丽,征服了台下数千观众,也惹来了滔天大祸。
她被坐在前排的师长刘书村看中了。下装后,
一位副官请她到悦来酒楼特别雅座,一桌海参席已摆好,身着黄呢军装的刘师长,手摇折扇,笑眯眯地相迎:“吴小姐,演得太精彩了!”
吴琼环顾酒楼,只有副官和两个卫士,心知不妙,止不住脸红心跳,她毕竟逛过省城,强自镇静,不亢不卑地说:“师座相邀,不知有何训示?”
刘书村色迷迷地说:“吴小姐辛苦了,敝人特备薄酒酬劳,望吴小姐赏脸!”
吴琼知是军阀官僚玩弄女人的伎俩,必须赶快离开。
“谢谢师座,我不饿也不会喝酒。家父母倚门望归,失陪!”
她转身欲走,刘书村敏捷地挡在楼口,笑嘻嘻道;“吴小姐请留步!”
吴琼新月眉高挑,“师座,强人所难,有失尊重吧!'
刘书村谗涎欲滴,连吞口水。“敝人慕吴小姐色艺双绝,相见恨晚……”
吴琼义正词严, “你身为师长,竟敢……”
刘书村涎着脸,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师长一向以风流自命,谁叫吴小姐——貌如花呢!来,来,陪本师长喝几杯!”
一只肥胖的手伸向吴琼。
啪,一记耳光打在松树皮似的脸上。
刘书村哈哈大笑,“好一朵刺玫瑰!”他把松树皮脸偏向吴琼,“打吧,吴小姐,本师长就喜欢美人打我的脸!”
厚颜无耻!吴琼的脸煞白,想不到号称民国的文明时代,堂堂师长竟如此下流!
“打吧,美人!”松树皮脸似乎张开了血盆大口。
吴琼正魂不守舍,多亏老父寻了来。吴先贤闯进酒楼,冷峻地瞥了刘书村一眼,拉了女儿便走。卫士欲阻拦,刘书村挥手制止。
吴琼回到家,一头扑进母亲的怀中,呜咽哭个。
吴先贤破口大骂刘书村是两脚野兽。
事情当然不会了结。
第二天,吴先贤被当时的县长请进县衙门,见面就拱手,“恭喜吴老先生!”
书生气十足的吴先贤,正为爱女受辱的事窝火,对父母官也极冷淡,“张父台,驻军有保境安民之责,岂可……”
张县长不愿和迂夫子兜圈子,开门见山,“恭喜吴老先生,刘师长垂青令爱,命敝人牵红绳……”
吴先贤大怒,“老朽正要向张父台禀告,刘师长调戏良家妇女……”
'哈哈哈,民国都二十年了,老先生还封建,这叫社交公开!”
“什么社交公开,流氓行径,有伤地方风化,老父台岂可等闲视之?”
“吴老先生,攀上刘师长这门亲……”
吴先贤怒斥张超,“张父台是礼教中人,刘师长年近半百,妻妾成群,这,这、如果是父台的小姐,这门亲也攀么?”
不待张县长回答,吴先贤愤然离开了县衙门。
从此,老人时而长吁短叹,时而破口大骂,严禁吴琼出门。可是,他哪里知道,军阀割据时代,兵胜于匪。
一个月黑夜,几个便衣匪徒破门而入,绑架了吴先贤,待吴琼母女呼喊着出门时,老人已不知去向。
母亲悲痛欲绝,病倒了。
吴琼顾不得老父的叮嘱,四处奔走,打探老父的下落。她找到张超县长,父母官意味深长地说:“吴小姐是明白人,何不求求刘师长,他麾下一万多人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找到令尊大人!”
吴琼什么都明白了,告辞县太爷,回家伏在病奄奄的母亲身上,失声痛哭。
刘书村自作多情,在副官卫士的拥簇下,捧着人参、银耳等贵重药品,亲自光临先锋路吴宅,探望吴琼的母亲。
吴琼没有拒绝,像一尊勇于献身的女神,两眼逼视松树皮脸的刘书村,冷冷地说:“刘师长,救回家父,我答应你!”
刘书村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好,敝人一定尽力而为!”
一颗少女的心在滴血!
当天晚上,老父回来了,气恼攻心,奄奄一息,吴琼含着泪, 连夜送父亲到美国牧师的诊所去抢救。
不久,乌木县的美人,成了刘书村的第七位姨太太。
不久,老父羞恼交加,拒绝服药,含恨死去。有病的老母抚尸恸哭,双眼出血,当场气绝。
从此,吴琼的心冷却了,麻木了,任凭刘书村百般爱抚,两年中没有开过笑脸, 艳丽绝伦的吴七太落了个冰美人的雅号。
可告慰的是刘书村虽有七个老婆,却是散居各地,互不相见。
这个松树皮脸,腿短腰长,笑罗汉似的老色鬼,每驻扎一个地方,就物色当地的美女,中学的校花,戏班的名旦,红极一时的名妓,只要他看中,便不择手段地弄到手,置一座公馆,美其名日金屋藏娇。部队开拔了,他也玩够了,可怜的师长太太便守活寡了,不敢嫁人,偶尔和勤务兵、卫士鬼混,一旦被发觉,便注定死于非命。
来乌木县不久,便捕获了吴琼这只金丝雀。
刘书村不学无术,文不能“等因奉此”,武不能“稍息立正”,能够爬上师长高位,据说有一段耐人寻味的趣闻。
他年轻落魄时,学得一手娴熟的剃头匠功夫:挖耳屎、推捺按摩、舒筋插背,分外精通。
一把锋利的剃头刀,只需十刀便剃一个光头,手艺算是炉火纯青了。
怎奈时运不济,见别人骑马坐轿,常常长吁短叹,苦无发迹的机会。这天,他肩着剃头挑子,行至春照路口,见从督院街方向驰来十数辆轿车,四周的男女指点着:“看,刘督办出巡了!”
他灵机一动,啊,真蠢,督办、省主席姓刘,我也姓刘,为何不巴结巴结。于是,人上托人,在刘公馆的特务连(即警卫连),补了一名上等理发兵。
那时他年轻,身材也还苗条,脑筋灵活,每当奉命给刘甫公(即刘湘,字甫澄)理发时,便使出浑身解数,曲意奉承,弄得这位主宰全省的督办骨软筋酥,连声叫好。
不过,只此一声“好”而已,一晃十年,並无升迁,眼看过而立之年了,仍是光棍一条,形单影只,只好随波逐流,在烟馆、赌场寻找欢乐。
有一天,他百无聊赖,在青年官宫闲逛,路过一个相面摊前,心血来潮,请自号张半仙的相面先生推算他的前程。
张半仙端详了他的松皮脸后连声“恭喜”,说:“先生印堂发亮,相貌奇特高车驷马,指日可待。”
他苦笑了,一个理发匠,上等兵,哪来的车马?江湖术士的奉承话罢了。可是,张半仙却要了他双倍的相金,声称如果不准,砸他的招牌。
说来也巧,相面后不足十天,他真的时来运转了,刘甫公的夫人刘甫婆,一觉醒来失了枕,脖子扭了筋,歪着脑壳,疼得眼泪花花,连传几个有名的军医诊治,不外乎吃药打针,难奏速效,气得这位连刘督办也惧三分的权势夫人,大骂军医处全是饭桶。
关键时刻,小小剃头匠毛遂自荐,声称能治好夫人的病。也许是福至心灵吧,他爬在地下请罪后,撩衣挽抽,斗胆托起刘夫人的脑袋轻轻转动,然后猛一提,只听咏的一声响,妙手回春,刘夫人的脖子转动自如了。
刘夫人眉开眼笑,立即赏十块银元,破例地动问剃头匠的身世。乖巧的刘书村,顿觉机不可失,叭地一声跪下去,脆声叫道:“夫人,婶娘!”
刘夫人一惊,厉声喝问:“你是哈子人?咋个乱称呼?”
剃头匠不惊不诧,伏地不起,声泪俱下地诉说他姓刘,和督办共曾祖,论字辈正是侄儿,只因贫贱,怕玷污督办幺爸(四川称叔父为幺爸)的名声,不敢相认。
刘夫人大发雷霆,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刘家的一条狗,也比那些乌龟王八的外姓官儿顶用!”
据说刘夫人只刮了一次六七级的枕头风,不出三天,刘书村丢了剃头刀、剪子,走马上任当了营长。他自知官从何来,一直忠心耿耿,仍按时给督办幺爸理发、捶背、舒筋,给幺婶端脖子,更忘不了幺爸幺婶的寿诞,孝敬丰厚的寿礼,皇天不负苦心人,几年功夫,居然爬上中将师长的宝座。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刘师长驻防乌木县,凭借权术,轻而易举地把他心目中的刺玫瑰弄到手,新婚之夜,面对冷若冰霜的美人,他踌躇满志,色迷迷地揽过新娘的头,将一只十克拉重的钻石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软语温言:“琼,我不会亏待你……”
新娘泪眼汪汪,一个劲地哭。在莺啼婉转中任他蹂躏。
他满足了兽欲。
她失去了童贞和一切,饮恨终身。
双亲相继去世,她求他厚葬。他依了,两副外棺内的描金黑漆大棺材,二十一天的水陆道场,几千人送葬,鸣枪炮致哀,修坟竖碑。
她要搬回先锋路故宅居住,他依了,雇人修缮裱糊,添置新家具,锦被罗帐。
她不要勤务兵,他依了,请一个叫丁妈的保姆侍候她。
百依百顺,换不来冰美人的笑脸。
两年后,她怀孕了,又惊又喜,自忖将生下一个孽种,常在夜深人静时以泪洗面。他却百般体贴,吩咐丁妈细心照看,唉,前几个老婆均无生育啊!
她分娩了,一个儿子!刘书村大喜,三朝之日,大宴全城官绅,请县长张超给儿子取一个吉祥的名字。
“官生!”父母官竭力奉承。
“好,官生好!”师长爸爸哈哈大笑。
官生会笑了,会叫妈妈了,会走路了,年轻妈妈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刘书村更爱吴琼了,逢人便说:“官生的妈开笑脸了,不再是冰美人了!”
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爆发,揭开了全面抗战的序幕。
刘书村师泰命开赴抗日前线。临出发前夜,他依依难舍,亲吻着娇妻爱子,答应部队驻定,便派人来接她。
这位比吴琼大三十多岁的丈夫,早已把前几位姨太太丢在脑后,对娇艳的爱妻和稚嫩的幼子,倾注了全部深情,留下了全部积蓄;十根金条和几千块袁大头。
在一个雾沉沉,雨霏霏的早晨,东门官道上,尘士飞扬,步兵骑兵健儿们,高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开拔了。
吴琼抱着三岁的官生随全城官绅、学生,手执三角旗,排列在官道两旁,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遍又一遍地唱《义勇军进行曲》,为部队送行。
那时,乌木县不通公路,刘师长和他的参谋、副官们,骑着战马,扬鞭挥手,向父老姐妹们告别。他忽又勒转马头,在吴琼面前滚鞍下马,抱起儿子一阵狂吻,才飞马而去。
他走了,带去了仇恨、烦脑、屈辱,却留下了空虚。
上海失守,南京沦陷,日寇进逼武汉,国民党迁都重庆。
蒋介石的军事委员会坐镇武昌,调集一百三十个师保卫大武汉。刘书村师所在的集团军,奉命转战皖南、赣北、鄂东,在安庆附近的一次争夺战中,他的师被日寇两个师团包围,官兵浴血奋战,视死如归,剃头匠出身的师长,高举战刀,和侵略者鏖战,一颗子弹穿胸而过,他落马了…
封加急电报,从汉口陆军医院飞向乌木县先
锋路吴宅,吴琼心惊肉跳地打开电报:
病危,携官生速来汉口陆军医院。
吴琼哭了,泪光中,可怜的松树皮脸浮现了,此刻,她才觉得,使她日夜牵肠挂肚的竟是这张松树皮脸。病危,怎么可能?
她把家托付给保姆丁妈和她两岁的儿子丁宝,雇一只木船,携三岁的官生沿酉水东下,经常德,过洞庭,奔汉口,赶到陆军医院时,躺在病床上的刘书村,虽已呼吸困难,却两眼放光,一把拉住爱妻,搂紧儿子,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吴琼鸣咽着,泣不成声。
刘书村破涕为笑,抚摸着爱妻的手,“别哭,琼,为抗战而死,死而无憾!总算见面了,吻吻我吧,琼,我真不舍你啊!”
吴琼眼含热泪,温顺地吻了丈夫的前额、鼻子,脸颊。
刘书村满意地笑了,手伸向腰间的皮包,取出一张印有中英文的存款单,塞进吴琼手中, 深情地说:“这是参战前领的一笔特支费,我,用你的名字,存进美国花旗银行, 一万美 元, 将来,将来,官生上大学……”
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吧,刘书村话未说完,脑袋一歪,咽了气,嘴角挂一丝满意的笑。
吴琼哀哀欲绝,三岁的官生哭喊爸爸。
按照规定,刘师长是抗日阵亡将领,享受国葬。吴琼浑身缟素,护送丈夫的灵柩。 当时抗日情绪高涨,沿途有军政机关、学生、百姓吊唁, 护送到乌木县时,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 按遗孀吴琼的意 愿,安葬在她父母的坟墓旁, 竖立了高大的石碑, 铭刻着:
陆军一四七师师长
刘书村将军之墓
碑两侧是这位抗日将领的生平事略。
一场恩恩怨怨的恶梦。
二十五岁的吴琼守寡了,断了脂粉,除下手上的钻石戒指和金镯 ,唯一的安慰是乳臭未干的儿子, 口念弥陀,夜对孤灯,认命吧,她开始崇尚佛教了。在后进二楼设了经堂,供有观音、 如来的塑像,置办了经书、木鱼、铜香炉、蒲团。
当地父母官登门, 请她出任抗敌妇女会长,她谢绝了。
县城女子中学请她担任校长,她辞谢了, 却向学校捐款两千元作奖学金。
保姆丁妈劝她用抚恤金置些田产,以免坐吃山空。她摇头,却亲笔写下了字据,把前进四间房屋,让丁妈母子永远居住。
心灰意冷,足不出户,木鱼声伴随她苦度春秋。
她成了真正的冰美人,多少浪荡子弟企图调戏她,占有她,都被她圣洁的光辉慑服, 收敛了邪恶的心。
苦啊,她强制着青春的欲念, 封闭着向往花好月圆的芳心,吞食苦果,让破碎的心滴血, 用滚热的泪水洗面,因为她是抗日阵亡将领的遗孀,也是爱国军人的儿子的母亲,民族存亡之秋, 战死沙场的烈士,谁无妻子儿女!
她也曾想参加社会活动,可是,梳妆时镜中出现的丽影,不回首的往事便涌上心头:一九三一年的军民联欢会,逼得她父母双亡,抱恨终生,女人啊,何况她已变成了寡妇!
她选择了忍辱负重的人生道路,走下去,走下去…
宜生六岁,丁宝五岁,双双上学了。
抗战胜利,官生、丁宝进了中学。
赶走日本鬼子,打内战了,国民党叫战乱,物价飞涨。丈夫的抚恤金已用完,靠刘书村临上前线留下的几千块大洋,支付家用和学费,金条和结婚时的钻石戒指、手镯,再穷也不能动用,是丈夫留给儿子的,娶媳妇时再说吧!
一九四九年初,官生、丁宝双双考取大学,道去省城读书,费用增大。
这些年,丁妈和她患难相依,早已视丁宝如己出,读书的费用一直由她支付。不过,她手中有一张外国银行的存款单,心里很踏实,正打算启程去汉口结算一笔可观的利息,一声霹雳,汉口解放了,紧接着百万雄师渡江。她暗叫一声苦,伏在经堂的观音菩萨面前,喃喃祷告,然后发狂似的敲木鱼,诵念经文。
冬天,乌木县解放了,县衙门改为人民政府,官绅们无处逃走,眼睁睁地被关、被抄家、被杀头。
先锋街成立了居民委员会、农会、妇女会。
丁妈一辈子帮工,当了妇女主任。多数主张把伪军官太太吴琼列为斗争对象,丁妈据理力争,吴琼没有田产,也没放高利贷,生活来源主要靠国民党政府发的抚恤金,不能算剥削阶级。
工作队多方核实,划为城市平民,个人则是伪军官家属。
吴琼日夜胆战心惊,和丁妈商量,主动把五百多块银元交给居委会,受到表扬,经工作组研究,不属没收对象,以每块一万元(解放初期,一万等于现在的一元)折价发还。多亏丁妈帮助,在门口摆了个针线摊,勉强度日。
丁妈忙,她也忙,生活热气腾腾,充满希望,她们的儿子正读大学。
寒假,官生、丁宝未归。暑假,丁宝来了信,他和官生进了军政大学,好,有出息!
不对,官生为什么不来信?病了?发生了意外?唉,这孩子,真叫她牵肠挂肚!她真想到省城去探望,千里迢迢,交通不便,沿途匪患未平,丁妈也劝她,年轻人参加革命忙哩,别牵挂!
她日夜求菩萨保佑,梦中呼唤儿子的名字,泪湿枕畔,苦苦地熬过了残冬,熬过了炎夏,儿子终于从遥远的丹东军营来信了。
她喜泪盈, 双手捧信,紧贴脸膛,回到她那早已搬走了如来、 观音、 木鱼的经堂,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才抖抖索索地拆 开信,啊,没有信笺,没有儿子的字迹, 只见巴掌 大一块剪报,她睁大双眼, 一行黑体铅字刺向她:
脱离母子关系启事
天哪,这是真的吗?怎么可能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她不相信, 官生是她的亲骨血,是她一口奶一口饭喂养大的,是她赖以活下去的希望, 儿时的官生多孝顺,多听话, 多少个日日夜夜,儿子躺在她的臂弯里,诉说着,憧憬着, 长大了,娶 媳妇,添孙子。
“妈妈,我不娶媳妇!”
“傻儿子,没有媳妇,哪来孙子!”
“嗯呀,我不要媳妇,只要妈妈! ”
“脱离母子关系”,不可能,不可能,她飞也似的跑下楼,跑过天井,找到丁妈, 希望丁妈也说 “不可能”。
可是,丁妈的眼眶早红了, 扶她坐下, 说:“大妹子,别急,官生一时糊涂,也许……”
“丁妈,是真的?”她的心冬冬跳。
丁妈点头,“丁宝早有信来。
“天哪!”她一声惨叫,两眼发直,晕眩,晕眩……
丁妈忙扶住她, “大妹子!大妹子!”
吴琼睁开眼,突然哈哈大笑,挣脱丁妈的手,发狂地奔出吴宅,奔向城外墓地, 仰天惨笑数声, 一头向丈夫的墓碑撞去……
飞步赶来的丁妈,扶住了险些头破血流的吴琼。
“丁妈,让我死吧,死了干净! ”
吴琼挣扎着,又欲向墓碑扑去, 丁妈死死地拉住她,含泪相劝:“大妹子,你不能死,熬了这么多年,官生一时糊涂,会回心转意的……”
“真的?哈哈哈……”她惨笑着,忽又仰天呼号? “天哪,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跌坐在墓碑前,悲恸欲绝。
丁妈苦苦相劝,扶她回先锋路宅, 日夜陪伴 她,安慰她,再三保证,衣食不用她操心,等待丁宝、官生回家,乌云会散的。
吴琼不言不笑,不吃不喝,半痴半呆,有时胡言乱语。几天之内,她乌亮的黑发白了,俊俏的迷人的脸,苍白,憔悴、神经错乱。
从此,乌木镇大街上,常见一个长发披散,穿旧旗袍的女人,时而笑,时而哭,嘴里喃喃地呼,“官生!宜生!”
大街上的男女指点着,讪笑着,“瞧,她就是伪师长的姨太太!儿子丢了她,活该!”
“嗨,听说是乌木县的第一美人!”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舆论可以置人于死地,刘官生正是在舆论的压力下,失去了人性。
省城解放时,刘官生、丁宝刚跨进大学的门槛,革命的热潮,把他们卷进了新型的军政大学,学社会发展史,学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革命推倒了三座大山,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刘官生开始权衡自己,伪师长的儿子,伪军官姨太太的儿子,他惶恐了,再三嘱附丁宝,千万不能暴露他的出身。
丁宝用“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劝他,他摇头,忧心仲仲,沉默寡言。
政委找他谈话了,告诉他,只要背叛自己的剥削家庭,走革命的路,就是好同志。他痛哭流涕,向政委表示坚决和母亲一刀两断。
军大毕业,他和丁宝分配到连队当文化教员,同在一个营。接着部队奉命抗美援朝,开拔到东北休整一个月,开展三查运动,他惶惶不可终日。
多亏他脑袋瓜灵活,向报社寄去“脱离母子关系启事”,几天后居然刊登了。他过了关,取得了入朝参战的资格,还受到军部、师部表扬,加入了共青团。
丁宝得知他干的傻事,怒冲冲地跑去质问他:“官生,琼姑把你当宝贝,含辛茹苦地抚育你,你,怎么能无情无义?”
刘官生内心羞愧,嘴上却说:“革命嘛,儿子枪毙老子的多哩!谁叫她是伪军官的姨太太,能怪我?”
丁宝不谙一同长大的官生,会如此荒唐,气得手指戳在他的额角上: “你,无情鸟!猫头鹰!”
刘官生哼一声,“少说风凉话,你出身好呗。”
丁宝是个正直刚强的人,好,各走各的路。回到连队,把刘官生的丑行,写信告诉妈妈,要妈妈劝慰琼姑。
部队入朝,行军,打仗,一把炒面一口雪,丁宝,刘官生随军转成,一九五五年回国,都是连级干部了。随即转业回乌木县,等待分配工作。
到县那天,丁宝背着背包直奔先锋路吴宅,已是居委会主任的丁妈,狂喜地搂过儿子,仔细打量,长高了,盘子脸宽大了,眼晴更有神了,一身黄军装,多神气。
“官生呢?”丁妈回顾。
“他,住招待所了!”丁宝很生气。
“黄眼狼,无情鸟,我饶不了他!”
一阵脚步声,门口,出现一张苍白的脸,花白的头发盘结头顶,失神的两眼呆看着丁宝,一动不动。
“琼姑!”丁宝扑向她,跌跪下去,拉住她的衣襟,热泪滚滚。
吴琼伸出白而瘦的手,抚摸丁宝的头、“宝宝回来了,好,好,你妈苦哇!官生呢?我的官生呢?”
丁宝抽泣着,难以启齿。
丁妈气咻咻地拉住吴琼,“大妹子,走!看我教训那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吴琼连声:“不,不!”
丁妈哪里依她,拉了便走,丁宝带路,直奔县招待所二楼,找到刘官生的房间。
刘官生正在梳洗分头。白衬衫,黄军裤,柿饼脸光采照人,眉眼酷似吴琼,俊秀健美。见丁妈、丁宝扶进一个憔悴的女人,花白头发,满脸病容,恍眼间,几乎没有认出是生养他的妈妈。
丁妈怒气冲冲,“官生,认识她吗?
母子天性,刘官生鼻根发酸,叫一声“妈妈”,跪了下去。
感情的重压,原有冰美人雅号的吴琼,更沉默寡言了,抚摸儿子的头,泪水在脸上流淌,暗哑着嗓子说:“官生,再叫一声妈妈,苦哇,妈妈苦哇!”
危险!
刘官生第六感官向他发出警告:等待分配工作,不能感情用事!
阶级斗争为纲,温情主义要坏事,千万警惕!他跳起来,推开吴琼的手,板着柿饼脸,“对不起,早已脱离母子关系…”
“啊!”如雷轰头顶,吴琼两眼发直,气恼攻心,昏厥了。
丁宝背了她就走,直奔县医院
丁妈手指刘官生,破口大骂:“你,你是骡子养的?是从石磨眼钻出来的?你,你这雷打火烧,忤逆不孝的东西!”
刘官生颇有涵养地推丁妈出房外,砰,关了门,发话道:“谁叫她是伪军官姨太太呢?”
丁妈不屑于和他理论,记挂吴琼,一阵风似的跑进县医院,急救室的病床上,医生正在给吴琼打强心针,做人工呼吸,忙乱了一阵,吴琼才呻吟声,微睁两眼,环顾四周,丁妈、丁宝,医生护士,一张张如释重负的脸,啊,儿子那“早已脱离母子关系”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痛定思痛,她哇地哭出了声。
丁妈俯身替她拭泪。“大妹子,想开些,雷公会劈他的!”
丁宝跌跪在枕边,拉过吴琼的手,真心实意地说:“琼姑,别生气,就当宝宝是你的亲儿子吧!”
丁妈接过话,“是哇,大妹子别见外,宝儿从小到大,吃穿、上学,件件都是大妹子操心,只差没怀他十个月!”
吴琼泪珠长淌“难得宝宝一片孝心…
“妈妈!”丁宝深情地呼唤。
吴琼破涕为笑,紧紧地搂住丁宝的头,连声:“我的儿,我的亲儿…”
此刻,她想了很多很多也许是丈夫作恶多端,才生出官生这忤逆子?可是,她生平问心无愧,无负于人,无负于社会,为什么皇天要惩罚她,使她受尽人世的孤凄?
“妈妈,回家吧!丁宝扶起吴琼。
“对,回家!我的儿真的不叫琼姑了?”
“妈妈,我永远妈妈!”
凄苦的笑浮在吴琼苍白的脸上,她再次搂过丁宝的头,亲吻着,抚修着。
从此,丁妈、丁宝用骨肉般的温情,熨抚着吴琼那颗破碎的心,每天晚上,丁宝主动坐在琼妈的房里,讲战斗故事,讲新闻,不断地带来新书、报纸慢慢地吴琼懂得了当前的天下大事,儿子忤逆不孝,似平也有各种各样的苦裹,她开始原谅他,心里逐渐平静,有时,斩不断的思念袭来,便谈谈地说句:“让雷公劈他吧!”
她憎恨菩萨了,砸了如来、观音的瓷像,烧了木鱼、经书。
亲自动手,把经堂祷糊一新,做丁宝的卧室。丁妈忙,她抢着做家务事。后来,街道扫盲夜校成立,被丁妈拉去当夜校老师。
冰美人的脸又红润起来。
令人费解的是,菩萨不灵,菩萨也怕恶人,分配在外贸局工作的刘官生,凭着年轻,长相英俊,手腕高超,跑广州,飞上海,一年之内便当了科长剧团的舞蹈演员于珍,公认的现代美人,主动追他了,几次约会,快节奏的卿卿我我,高质量的家具、电器,女貌郎才,三个月便结成优俪。
新房正好是刚落成的外贸局宿舍楼,四室一厅,摆设阔气。楼高七层,钢筋水泥,屋顶装有避雷针,任凭雷公在空中怒吼,两口儿照常肩並肩,腿靠腿,欣赏彩电屏幕上的音乐舞蹈,你喂我苹果,我喂你冰淇淋,雷公知难而退了!
蜷缩在古式雕花大床上的吴琼长叹一声:“唉,养儿才报父母恩,待他们有了儿子…算了吧,丁宝才是我真正的儿子!”
丁宝和县医院的女医生周英结婚了,喜筵上,丁妈把儿子、媳妇叫到面前,当着宾客的面,和吴琼手拉手说:“你们有两个妈妈,要一样待。琼妈身子弱,一辈子孤苦,你们要多照看。”
丁宝、周英同时向两个妈妈鞠躬。“我们牢记妈妈的话!”
吴琼心波奔涌,喜泪盈眶,嘴唇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多么想把钻石戒指、金手镯戴在媳妇手上,九转回肠,反复思付,不能啊,那是国民党师长的东西,是伪军官姨太太的东西,不干净,不吉利,还有金条,存款单,是丈夫留给儿子的,啊,儿子,是丁宝,还是官生?她痛苦地垂下眼帘,滴下一串晶莹的泪珠。
令她终生悔恨的莫过于去医院探望孙子!
妇产科当医生的儿媳无意间告诉她,刘官生的妻子于珍在医院生了个男孩。
她惊喜相伴,啊,有孙子了,亲骨肉啊!也许孙子长大会认他的,养儿才报父母恩,儿子该多少回心转意了吧?她忙备了鸡蛋、红糖,连夜给孙子缝衣帽,第二天早餐时,对周英说:“英子,带我去医院吧!”
周英惊愕,“去看于珍?”
吴琼脸上浮着慈祥的笑,点点头。
丁妈劝道:“大妹子,那畜牲不是人,何必找气生! ”
周英也劝、“妈,两口子无情无义,犯不着记挂!”
吴琼长叹一声,“儿子媳妇忤逆,孙子没有错啊,不见一面,心里难受!”
可怜天下父母心!丁妈、周英不再阻拦,吃过饭,婆媳俩陪吴琼上医院。
这年,吴琼才四十多岁,由于丁宝夫妇的敬重,一家人和睦相处,身体很快复原,依稀还是当年风韵,白发稀少了,脸色红润了,两眼顾盼有神,蓝上衣,灰布裤,挽一个盘龙结,手掂装鸡蛋、红糖,小儿衣裤的竹篮,忐忑不安地随周英、丁妈走进于珍的产房。
舞蹈演员娇嫩,产后虚弱,正躺着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星眼微睁,见周医生身后站着丁妈和掂竹篮的半老徐娘,迷惘地问:“周医生,她们是…”
“我妈妈看你来了!”
“谢谢。掂篮子的…”
“我的妈妈也是你的妈妈!
“我的妈妈?”她似乎明白了,“我没有妈妈呀!”
吴琼将竹篮放在床头柜上,走向于珍,笑容满面,“孩子,我是官生的妈妈,孙子的阿婆啊!”
于珍两手一撑,坐了起来,脸色大变,逼视吴琼,哼了一声,“特大新闻,妈妈也有人冒充,告诉你,莫打错了算盘!”
吴琼倒退几步,睁大两眼,张口结舌。
丁妈是个火炮性子,当了多年干部,容不得歪门邪道,大声教训道:“亏你还是演员,高台教化,官生不认母,当媳妇的也跟着学,你也生了儿子,不怕屋檐水滴原凼凼?”
于珍气白了粉险,正要回敬几句难听的话,刘官生一手掂搪瓷饭盒,一手抱刚出世两天的儿子,喜滋滋地进来。来得好,
于珍找到了出气筒,照男人呸了一声,吐出一串脏话:“好哇,你个骗子,哄老娘上床时,跪着赌咒死了老爹老妈,今儿个,瞧,从牛屁眼钻出两个来…”
刘官生挨了臭骂,一眼看见吴琼,气得七窍生烟,丢了儿子饭盒,恶狠狠地推搡亲生母亲:“你,你走!于珍刚生孩子,气出了人命,你!”
吴琼的眼泪夺眶而出,被刘官生用力推到门口。
于珍嘶声大叫:“谁稀罕臭东西!”手一推,床头柜上的竹篮跌落地板,鸡蛋破了,红糖散了,小儿衣帽沾满了鸡蛋汁。
吴琼掩面痛哭,她想说:“让我看一眼孙子吧!”眼见儿子的凶神恶煞,知道无望了。
丁妈气炸了肺,抢步过来,一把拉住刘官生,厉声道:“畜牲!你算什么干部?走,上法院讲理!”
刘官生理屈心虚,正犹豫,床上河东狮吼了:“拿法院吓人,哼,冒认妈妈,没儿子,当尼姑去!”
丁妈拉住刘官生不放,数落着:“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你妈一辈子受苦,当师长太太,逼的,你知道吗?逼得走投无路,她才……你知道吗?”
好呀,丁妈,当众揭我的丑!刘官生急于摆脱难堪的局面,顺势一推,丁妈是上了年纪的人,一个仰翻叉,跌倒门外,头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昏过去了。
周英、吴琼扑向她…
从此,丁妈一病不起,临终时,对守护在床前的丁宝、周英嘱附:“宝儿、英子,琼妈是苦命人,你们待她要象待我一样…”
儿子、媳妇含泪点头。
院长办公室,静得象一泓死水。
邢大福院长饶有兴趣地倾听丁宝的申诉,被吴七太悲惨的遭遇深深地感动了,从女学生到师长的七姨太,从冰美人到老太婆,坎坷的人生道路,传奇而艰辛。
刘官生,于珍之流,猪狗不如,理应受道德法庭的审判。于珍表妹那张俊俏的脸,变得狰狞可怕了,甜蜜的笑,也失去了魅力。
“申诉没完吧,老丁?”
丁宝唧一口茶,欣慰地微笑,“后来么,琼妈的心情渐趋平静。”
“孙子长大了,认她了?”
“不,是我们的丽丽来到人间,给她带来了欢乐。”
“终于当祖母了,感情有了寄托?”
“对,琼妈把全部的慈爱倾注在丽丽身上,缝衣帽,洗尿布,喂牛奶,手抱累了背在背上,臂膀酸了抱在怀里,教她走路,教她识字,教她唱歌,丽丽上学了,她早送晚接,风雨无阻…”
“你们请了个好保姆。”
“说对了一半,母爱是伟大的,我和周英感触很深,琼妈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后来呢?”
“三中全会以后,党的统战政策有了新的内容,琼妈被吸收为县政协委员。”
“因为她是抗日爱国将领的家属?”
“琼妈自己也是爱国人士,第一次政协会回来,她容光焕发,把我叫到她古老的雕花大床边,神秘而负疚地告诉我,生平有一件事瞒住了死去的妈妈,眼下,天下太平,没有你争我夺了,共产党的政策稳定了,把她当人待,她也该光明正大了。随后要我找一把锄头,引我到天井的桂花树下,从左侧挖下去,挖呀挖,足足挖了三尺深,忽见一只用蜡密封的景德镇瓷坛,我明白了,小心翼翼地抱起来,琼妈紧紧地抱在怀中,回到卧室,用毛巾拭去瓷坛外泥土,揭开蜡封,啊,黄灿灿的金条、钻石戒指、金手镯!琼妈万分激动,手抖抖索索地伸进坛内,取出一个红绸包解开,里面是一层油纸,裹着一张存款单,另一张纸条上写着:民国二十七年(1938)存入汉口花旗银行一万美元。”
“啊!“邢大福惊叹一声,“果然是个神秘的琼妈!
“琼妈告诉我,这笔钱是她丈夫率部参战前领的特支费,原是留给儿子的。”
“刘官生?”
“是的,那时他才三岁。临解放……”
“花旗银行逃之夭夭!”
“正是。存款过五十年了,国家动荡不安,存款单等于废纸。眼下好了,中央的开放政策,和美国也贸易了,琼妈要我打听打听,存款单是否可以兑取?”
“取回了吗?”
“这是笔可观的外汇,我立即打电话给外事办、外交部、外经部,请他们出面询问,可是石沉大海。琼妈唉声叹气了,我安慰她,又写了一封长信,将存款来历、时间、存款单式样,详细告知省外事办,请求弄个水落石出。三个月后,收到省外事办一封简单的复函,正在查询。”
“后来呢?”
“琼妈很失望,我也很灰心,这笔陈年旧帐,怕是无法讨还了!琼妈开始沉默寡言,常守着装黄金的瓷坛发呆。我劝她保重身体,钱财提身外之物。
她叹一口气,告诉我,她不是守财奴,这些黄金、首饰,原不是她挣下的,那笔存款是丈夫用血换来的,不能白给外国人!拖到今年,琼妈病了,风湿浸入心脏,肝、脾、肺都出了故障。
我和周英劝她住院,她苦笑拒绝,七十多岁了,该入土了,药只能医病,不能让人长生不老,她已活够了,唯一牵挂的是那张存款单,如果有孝心,去省城、北京走一趟吧!”
“你去了吗?”
“当然去了,我不是单想当孝子,也有一种民族责任感。我带着那张存款单,先去省城,再去北京,幸运,有关方面已得到美国花旗银行的答复,确有吴琼的存款,半个世纪的本息,已二十多万美元,委托中国银行代他们支付。”
“琼妈该高兴了吧?”
“我匆匆赶回乌木县,把喜讯告诉久病的琼妈。
她笑了,却又泪流满面,命我把周英、丽丽叫到她的床前,取来纸笔,她挣扎着坐起,丽丽忙扶住她。琼妈艰难地抱过枕畔的瓷坛,先取出那只钻石戒指,套在丽丽手指上,又取出一双金手镯套进周英的手腕,然后把瓷坛送进我手中,抖抖索索地提起笔,默默地写遗嘱,她的脸色惨白,额上冒着虚汗,咬紧牙关,一笔不苟地写呀写。
丽丽叫一声‘婆婆”,哭了,我和周英哭了,我们明白,可怜的琼妈,将和我们永别了!”
邢大福的眼睛湿漉漉的,很难受,摆手道“老丁,人嘛,谁也逃不脱自然规律…”
丁宝眼圈发红,鼻翼翕动,“琼妈写完遗啊,平静地躺下,突然大呼‘官生’!‘洋洋!告别了人世…”
“刘官生没来看一眼?”
丁宝摇头,“他的心被狗吃了!让琼妈死不瞑目!”
邢大福拿起桌上的状子,笑道:“老丁,你也太狠毒了!夺了他的生母,又霸占遗产,还背地骂人!”
丁宝苦笑,从绣花荷包里取出琼妈的遗啊,宣纸,毛笔字,由于手颤抖,笔画重叠,字迹歪斜,左下角有公证处的图章。
“邢院长,请看看吧! ”
邢大福接过,惊喜的目光扫过遗嘱:
立遗嘱人吴琼
钻石戒指一枚给孙女丽丽·
邢大福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崇高的女性形象!新派女学生,师长的七姨太,抗日爱国将领的遗媚,失去儿子的半老徐娘,拄着茶木拐杖的老妪,七十多年的风雨摧残,新陈代谢的无情,呼吸停止了,却留下了一颗圣洁高贵的心!坐在他对面的丁宝,泪水汩汨了。沉默有顷,他站起来,说:
“老丁,官司打不起来了,走,去灵堂看看,也许正热闹哩!”
丁宝点头,走出院长办公室
苹果园政府礼堂,被搅散了的吴琼女士追悼会;又花样翻新地热闹起来。一个赶制的大花圈摆在灵堂中央,飘带上大书:“慈母吴太夫人千古”“孝儿官生、孝媳于珍、孝孙洋洋泣血奠”。
剧团二十多人的乐队,吹奏着气势磅礴的哀乐,刘官生、于珍是乌木县的知名人物,手腕灵活,外贸局下属单位,剧团演职员,闻风而动,戴黑纱,扎花圈,扯祭幛,还有来往密切的亲朋,舞迷们,也纷纷赶来看稀奇,凑热闹。
下午三点,礼堂四周挂满了祭幛,全是七尺、一丈、两丈的各色料子:毛哔叽、西服呢、绸缎、进口法兰绒。花圈无法摆了,只好请党政机关的花圈让步,躲进灵帏。祭桌上燃起两只手臂粗的蜡烛,十几根竹竿挑起的电光鞭炮响了,震耳欲聋,硝烟弥漫。
孝衣孝帽,腰束草绳的老私:站在礼堂门口,踮脚翘首,焦急地等着一位关键人物。
来了,孝媳于珍陪着法律顾问处的杨铁笔,迈着方步来了。杨铁笔穿一套背粗呢中山服,臂缠黑纱,手握一卷白纸,猴脸悲戚,抢前几步,来到刘官生面前,喑哑着嗓子,“刘局长,太夫人仙逝,吊唁来迟,海涵,海涵!”
刘官生紧握掘杨铁笔的手,连声道谢:“有劳杨律师,办完丧事,定当重谢。”
孝媳于珍穿月白旗袍,臂缠黑纱,未施脂粉,鼻上的雀斑十分醒目,她对丈夫夸赞:“多亏杨律师下笔成章,赶写了祭文。家奠开始吧,官生!”
刘官生点头,孝子孝媳拥着杨铁笔入灵堂。由剧团二十位男女演员组成的唱诗班,排列在灵堂左侧。刘官生亲自把杨铁笔抄写的家奠诗,贴在灵帏上,于珍叮嘱唱诗班的演员,抓紧时间念熟,以免唱错。
杨铁笔颇为得意,再过两年就满花甲了,在乌木县,他自湖旧学功底深厚,教过私塾,解放前曾见过有钱人家办丧事,家奠,场面堂皇,解放后被横扫了,心中时有留恋,近几年在乡下复活了,终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挥动秃笔为人写了不少祭文,酬谢的笔资比写状子丰厚。
为舞后写状子,写祭文,除了一亲芳泽,又有重谢,何乐而不为,何况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能为舞后效劳,何惜肝脑涂地。
因此,他忠诚地向舞后建议,政府开追悼会,孝子就举行家奠仪式,先声夺人,造成是吴琼女士亲骨肉的事实,争取法庭上的主动权。
于珍感激不尽,采纳了他的建议。杨铁笔笑眯了眼,不顾天热,握笔吟哦,写了祭文,又写家奠诗,多亏他才思敏捷,三个钟头便大功告成。
于是,由杨铁笔导演的非中非西,非古非今的吊唁仪式,在堂皇的政府礼堂开幕了。长眠棺材中的吴琼女士,生,受儿媳白眼,死,遭儿媳愚弄,泉下有知,一定会痛哭一场。
杨铁笔恭立在灵桌前,整衣,咳清嗓子,宣布家奠开始:“奏乐,鸣炮,献肴馔。”
剧团的乐队指挥抖动双臂,哀乐在鞭炮声中挣扎,几个女演员献上鸡鸭果品。
“孝子孝媳,跪俯代,默哀,跪,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刘官生、于珍脸色悲戚,按杨铁笔的口令跪叩,俨然大孝子。
“唱酬恩诗!
唱诗班的男女演员,以优美动听的旋律,吟唱似懂非懂的诗句:
哀哀我母,生我劬劳!
我母何估?我母何食?我母何尝?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深奥。以《诗经》古为今用,声调哀婉欲绝,灵堂里一片唏嘘,杨铁笔陶醉在自己的杰作中,潸然泪下。
孝子伏地恸哭,也许他真正为失去亲生母亲而悲痛?也许是忏悔?
“朗读祭文!”
高潮,哀乐声停了,鞭炮声止了,唏嘘抽泣声却不可遏止,随着祭文的起伏跌宕,抑扬顿挫,参祭者一个个九转回肠,泪如雨下!
杨铁笔的声音有如鬼哭,瘦而扁的小脑袋扭过来,拗过去:
维公元一九八九年七月断肠之日,不孝子官生、媳于珍,谨以鲜花酒礼,致祭于慈母吴太夫人之灵前,泣血顿首,而告以文曰:呜呼,苍天不佑,慈母跨鹤西游,黄土无灵,先妣魂归地府,音容宛在,千呼万唤何不应?懿范犹存,美酒佳肴无人吞
俯伏在地的孝子孝媳, 也许由于导演的艺术高超,仿佛进入了太虚幻境。
肃穆悲凉的气氛, 唤醒 了他尚未泯灭的良知, 似乎觉得伪军官姨太太的母 亲,也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慈样、 善良、温顺, 儿时的记忆,一桩桩一件件, 涌上心头,父亲阵亡, 汉口奔丧,那时,母亲真美, 手上戴有钻石戒指、 金镯子,体态婀娜。
解放后, 母亲的美丽变成了丑恶,他参军了,紧了阶级斗争的弦, 他憎恨她, 嫌弃她,连闪光的金子、钻石也黯然失色。 他甘愿背不孝之名, 甩开伪军官姨太太……
谁能料到她的晚年,党和政府还了她的清白, 当了政协委员。
于是,当了外贸局长的他,懂得了钻石、 金子的价值,曾一度想和老母重归于好。 可是丁宝这个假孝子从中作梗,如今,慈母咽气了,钻石、 金镯连同孝子的名声,一古脑儿被丁宝抢了去,他恨丁宝,也恨自己!
他要夺回应该得到的一切!
杨铁笔的祭文,文词的好坏,朗诵是否成功,谁在唏嘘,谁在掉泪, 他无暇过问,除了钻石戒指、 金镯之外, 似乎还有更值钱的东西,有人说是英磅, 有人说是美元,有人说是珠宝, 什么都有可能,因为父亲是国民党师长,政府出面开追悼会, 不会单纯因为她是抗日将领的遗孀吧?
悔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丁宝,我饶不了你!
杨铁笔的祭文已近尾声:
哀哀我母,生我劬劳,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俯伏的孝子孝媳,如释重负,直起身来,思绪也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乐队的哀乐大作,鞭炮又响了, 刘官生扫视参祭者的脸上,谁也没有泪痕。
“孝子前导,向太夫人遗体告别!”
家奠仪式的关健。刘官生、于珍对看一眼,心跳了,浑身颤果,开棺,无脸见老母的遗容,但又必须验证钻石、金镯子的下落,如果没有殉葬,他们将和丁宝拚个你死我活!
杨铁笔毕竟是律师,按照电视里的规矩,将参祭者排成两行,由孝子孝媳前导,然后高唱:“开棺!”
四名手执利斧的汉子一一是剧团的武打演员吧,闯入灵帏,高举斧头。
奇迹即将发生,刘官生峥大惊骇的双眼。
突然一声大喝:“慢!”
随声闯进一个胖墩墩的汉子,豆荚眼含威似怒,身后是两个武装民警。
刘官生大惊,参祭者一个个目瞪口呆。
来人是法院院长邢大福。
于珍先送去迷人的笑,“表哥,是你哇!”孝子装束的刘官生很尴尬,“邢院长光临,不敢当!”
杨铁笔嘿嘿干笑,灵活地移过一张折叠椅,“院长,坐!”
“祭文写得真动情,”邢大福没有坐,豆荚眼打量着杨铁笔,“是杨律师的大手笔吧!”
“嘿嘿,请院长指教。,”杨铁笔直搓手。邢大福转向刘官生、于珍,意味深长地说:“刘局长珍表妹,你们的状子……”
于珍娇笑,“请表哥公断!”
邢大福笑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们会公断的。不过,县领导机关出面给吴琼女士开追惊会,难得的荣誉嘛,你们何必再开棺,惊动太夫人的在天之灵?”
刘官生无言以对,“这…”
于珍莞尔一笑,“丁宝欺人太甚,妈妈临终,也不让官生和我见一面,表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说天道地,我们是她老人家的亲骨肉”
邢大福一语双关,“是呀,向遗体告别,是亲人的正当要求。这样吧,请你们到法院细谈,官司嘛,我们正在调查,谁是真儿子,谁是假儿子,重证据!”
刘官生、 于珍对看一眼,他们已商量过,官司打赢,送邢院长一台彩电,一台冰箱,对,到法院瞅机会向他暗示,有钱买得推磨, 何况他是 凡俗夫子!
主角退场,导演无可奈何,家奠的最后仪式只好作罢。
可悲的吴琼女士,死后也不得安宁。
刘官生、于珍从法院出来,神情沮丧。
邢院长似乎忘记了他们曾拉过手,亲过吻, 那双洞察肺腑的豆荚眼,一直带着讽刺意味的笑。
杨律师妙笔生花的状子,词藻没说的,可是太空洞了, 缺少有力的论证。表哥用关怀的口吻提醒他们, 是否有过去的户口簿,出身证明,遗嘱之类的铁证。
夫妻俩暗中叫苦,糟糕,要出纰漏!他们毕竟是聪明人, 自恃是亲骨肉,货真价实,假不了, 立即反守为攻,据理力争。
于珍说:“表哥, 官生的爸爸是抗日爱国将领刘书村,乌木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刘官生说:“爸爸壮烈牺牲,我才三岁, 随妈妈从汉口护灵回乡,邢院长可以查访!”
于珍说: “按照‘继承法’规定,官生是第一顺序继承人!
刘官生说: “真金不怕火,亲骨血假不了,邢院长不相信, 可以验血!”
于珍说:“丁宝是个大骗子,假仁假义, 霸占爸爸妈妈的遗产!”
刘官生说:“丁宝是我家保姆的儿子,有什么资格继承刘家的财产? 房子让他们住了几十年,没交一分钱房租,还不满足,真是钱迷心窍!”
夫妻俩一唱一和,邢大福眯缝着眼,耐心地倾听,心中暗笑,真是人不要脸,百事可为, 狗不要脸,坐起咬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一局一团之长,可叹!他微笑问:
“二位告状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遗产?”
于珍忙答:“对,丁宝是刘家的哪房子孙?“
邢大福忍住笑,“你们知道遗产的数目吗?”
刘官生抢着回答:“先锋路的房子是外祖父留下的,妈妈有钻石戒指,金手镯……
“还有呢?”
刘官生只好胡猜,“据说还有英磅,美元……”
邢大福板着脸,“刘局长,法律不能以据说立案,你既是吴琼女士的亲儿子,朝夕相处,老人不告诉你?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吧?”
厉害。刘官生无言以对。
于珍忙施展笑的魅力,白嫩的脸蛋向表哥凑过去,几乎脸挨脸了,娇声:“表哥,不看僧面看佛面,法律是灵活的嘛,只要官司打赢,妹子不会忘记你,少不了给表哥这个数…”两根红指甲手指伸到邢大福眼前,外加一脸夺魂摄魄的笑。
邢大福歪着头,“两百?”
于珍摇了摇指头,“加一个圈!”
邢大福摇摇头,“表妹太吝啬了!偌大一笔遗产,口袋会胀破的!“
刘官生听出了弦外之音,“邢院长,你知道遗产数目?”
邢大福半吞半吐,“法院嘛,当然知道。”
两双惊愕的眼睛,“多少?”
“总有几十万吧,具体数目,开庭之日,当众公布!”
几十万?天哪,刘官生、于珍目瞪口呆,做梦也想不到,潦倒一生的老太婆,藏有偌大一笔财富,早知如此,真该晨昏定省,奉养天年。悔啊,脑后为什么不长眼睛?
“表哥,你是当权派,妹子给你跪下了!”于珍不愧是演员,媚态不行,换了花样,屈膝跪了下去,花容失色,楚楚可怜。
邢大福伸手扶她,舞后顺势捏紧表哥的手臂,眉目传情,暗示将续年轻时的鸳鸯梦。
邢大福似乎不懂窍,扶她坐下,板着面孔说:“我们重证据,重调查研究,放心吧,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纵坏人!”
敲山震虎,话中有话,刘官生、于珍怏怏地告别了表哥院长。
夫妇俩回到外贸楼,时已黄昏。闹腾了半天,他们已精疲力尽,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四目相对,不愿再动弹,也不想吃喝,棋输一着,何况他们走错了几颗棋子,登报脱离母子关系,招待所、医院的闹刷,阖城皆知,真蠢。
没料到钻石戒指、金镯之类资产阶级的东西眼下如此贵重?丁宝这个野心家,假仁假义,骗取了老母的欢心,真阴险!哼,决不能饶他!
“哼,平时夸口神通广大,临上阵就打败仗!”
“算啰,你这个铁扇公主,也斗不过孙悟空,还嚷嚷!”
“软骨头,认输啦?”
“不,我要叫丁宝鸡飞蛋打!”
夫妻俩正闭着眼养精蓄锐,脚步声响,一个黑影闯进来,于珍跳起来厉声喝问;
“谁?”
“我,杨铁笔!
于珍轻舒一口气,拉亮电灯。刘官生脸色阴沉地请杨律师坐,于珍给他沏茶。
杨铁笔猴脸含笑,高深莫测地问: “打退堂鼓了?”
话出有因,于珍忙问:“律师定有高见?”
杨铁笔一脸神秘的笑,他是舞迷,于珍虽已四十开外,好几年没演出了,仍是他崇拜的偶像, 常梦中一亲近芳泽。不过,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 如果 说过去只求得舞后的青睐,此刻, 却幻想拥抱风韵 犹存的舞后于怀。
他要帮助于美人打赢官司, 除满足色欲,又可取丰厚的酬金。他老了, 退休之前享受几天现代化生活,也不枉人生一世。
于珍送去一个媚笑,“有话请讲,卖什么关子。”
杨铁笔双手合十,表情十分滑稽,“阿弥陀佛,太夫人仙逝之期, 怎敢胡说八道!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见刘局长,于团长受人欺负,愤愤不平,故尔赶来相商。”
于珍忙取点心,冲牛奶。
杨铁笔摆手道: “不用了!一个钟头前,丁宝来法律顾问处请律师写状子, 出示了太夫人的遗 嘱。”
“啊!”刘官生、于珍同时惊呼,向杨铁笔凑过去,迫不及待地倾听下文。
“骇人啊,有钻石戒指、金条金镯,还有一笔巨额美元存款……”
“啊!”四只眼珠突出了。
“可惜,太夫人临终时写了遗嘱,全部捐给了国家……”
“啊,天杀的老太婆!”于珍骂开了。
“不过,据张律师透露,钻石戒指、金镯是太夫人心爱之物,丁宝执意将它为太夫人殉葬……”
孝子孝媳的心阵阵绞痛,悔恨交织,半晌无语,单是十克拉钻石戒指就够挥霍下半世了……他们失 去了主见。
“老朽不幸而言中,家奠时力主开棺向遗体告别,目的当然是……”
于珍狠声道: “邢大福这龟儿真多事!”
“显然是预谋,为今之计,老朽倒有一个主意……”
两个声音, “快讲!”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事在人为,当代的改革家没有不冒风险的。老朽认为,趁守灵之机,偷偷开棺,然后从丁宝手中弄到遗嘱,层层上告!”
刘官生来了精神,猛拍大腿,“对,要不择手段,不能便宜了丁宝这个杂种!”
刘官生平时以果断著称,事不宜迟,命于珍去剧团找白天执利爷的四条汉子,速到灵堂聚齐。
杨铁笔不愿陪杀场,在外贸楼下和刘官生握手告别,静候佳音。
刘官生胆壮起来,自恃是抗日爱国将领的儿子,有权守灵,有权继承遗产,丁宝算什么东西,保姆的儿子,也配和他争?
刘官生大踏步地赶到政府礼堂,吊灯壁灯雪亮,数不清的大小花圈,堆雪砌玉,收录机播放着哀乐,凄婉悲凉,催人泪下。灵桌前的折叠椅上,端坐着丁宝、周英、丁丽丽一家三口,垂头默哀。
他气往上冲,假儿假孙,争当孝子,可笑知道么,刘官生,刘洋洋才是亲骨血!他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地走向灵帏,向太夫人的遗像三鞠躬,然后跌跪俯伏,嚎啕陶大哭起来:
“妈妈,去得儿好苦啊,妈妈!”
是真情还是演戏?丁宝冷眼旁观,刘官生毕竟是琼妈的亲生儿子,虽因忤逆伤透了老人的心,但临终时还大呼“官生、洋洋”,将心比心,羊跪乳,鸦反哺,何况刘官生是人,也许已回心转意,追悔莫及?
正欲上前相劝,于珍和四条汉子走进灵堂,他恍然大悟,白天的家奠仪式,向遗体告别的戏,还要续演。他不得不虚与周旋,暗示妻子、女儿起身迎住于珍一行:
“于团长也来守灵!”
于珍以为丁宝心虚,得礼不让人,酸溜溜地说:“丁局长和周医生辛苦罗?妈妈的丧事,劳你们操办,我和官生过意不去,连守灵也偷闲,还叫人吗?”
周英想赏她几句尖刻话,被丁宝制止,丽丽哪里容得,哼了一声。“谁知道是人不是人,婆婆在世时,不见一杯水,一口饭……”
丁宝忙喝住,“丽丽,住嘴!”
于珍泼惯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哟,丁大小姐也不害臊,洋洋还没娶媳妇哩,你喊的哪门子婆婆!”
周英见于珍出口伤人,抢过话,“于团长犯不着和小辈斗口,有理何须嗓门大……”
丁宝见下不了场,拉了妻子、女儿便走,回头对于珍说: “于团长,你们守灵吧! 治丧委员会已通告,明天上午追悼会继续举行!'
丁宝一家走后,嚎啕大哭的刘官生直起腰,和妻子会心地对视一眼,关了灵桌上播哀乐的收录机,摸出几张大团结,吩咐一个演员去买卤鸡鸭,瓶装酒。
片刻,躲在灵帏内的几条汉子,喝酒吃鸡腿。孝子孝媳坐在灵桌前,低声谈着钻石戒指, 金镯的价值,最理想的是通过外贸渠道,卖给外商。策划着从丁宝手中夺走遗嘱,上告不行, 瞅准时机雇人绑架……
大约半夜,灵帏内的几条汉子吃饱喝足,请示两位主人,“动手吧?”
孝子孝媳一个颌首一个点头。如同舞台上的暗转,于珍以舞蹈演员的高难度动作,嗒嗒嗒, 一连拉下五处电灯开关,灵堂一片黑暗, 哀乐的音量高到极限,震耳欲聋。
经一事,长一智,汉子不再用利斧,而用匕首拨开棺盖合缝处的土漆, 四角各站一名力士,骑马桩,双手托举姿势,喝一声“起”!
棺盖“嚓”一声响。
几乎是同时,十几道手电筒光从窗上射入,随即闪进一条汉子,拉亮了电灯。
啊,又是丁宝!
几条汉子放手了, 目光射向惊惶失措的孝子孝媳,等待吩咐。
静场。如同舞台上的亮相, 电影中的定格。
丁宝抢步扭小哀乐的音量。
县长龙俊,法院院长邢大福,和十数民警走进灵堂。几个劈棺的汉子见势不妙,从后门溜走了。
刘官生、于珍回过神,无计过关,哇地一声掩面嚎哭。
龙县长声若洪钟,“老刘,老于,别开棺了,你们要的东西在我这儿!”
变戏法似的,龙县长一手擎钻石戒指,一手擎金镯,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本来吴琼女士的遗物应该你们继承,血统嘛,可惜法律不允许,不必枉费心机了,让吴老太太的灵魂安心入土吧!邢院长,请向他们宣读两份证明!
刘官生、于珍止了哭,揉红了的眼帘下垂。邢大福站在灵桌前,豆荚眼笑眯眯地,以法官的口吻说: “为了明天的追悼会能顺利进行,本院受理的夺母案该结束了!原告刘官生控告丁宝夺母,霸占遗产,没有提交有力的证据。本院于上午传讯被告,据称原告和吴老太太早已脱离母子关系,三十多年无任何经济上、道义上的往来,被告向法院出示一张一九五二年的剪报。
刘官生脸色惨白,陷入了痛苦地回忆。
邢大福朗声宣读剪报:
脱离母子关系启事
伪军官家属吴琼,人称吴七太,是国民党一四七师伪师长刘书村的第七个老婆……
刘官生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站立不稳,跌坐在折叠椅上;于珍则圆睁杏眼,花容失色。
邢大福宣读完毕,向刘官生:“被告没有捏造吧?”
刘官生翻着白眼,心阵阵绞痛,紧皱眉头,他想辩解,可是,他羞于出口。邢大福板着面孔,“根据‘继承法’有关条款,原告无权继承吴琼女士的遗产。”
于珍望一眼龙县长手中的钻石戒指、金手镯,恨不得劈手夺过,见丈夫哑口无言,暗骂窝囊废,枉自是男子汉,不由怒火中烧,杏眼圆睁,大声嚷道:“不公平!丁宝是刘家的哪代子孙?凭什么继承遗产?”
邢大福紧绷的脸松驰了,笑道:“珍表妹,不,该叫于团长,请稍安勿躁,也请相信法律是公正的,道义也是公正的,请听被告出示的吴老太太的遗嘱。”
“伪造的!”
“有公证处图章,这样吧,请原告过目。”
邢大福含笑把遗嘱送到刘官生面前。刘官生心里难受,眼並不昏花,他认得, 遗嘱上的字正是伪军官姨太太一一现在成了吴琼女士的字迹:
立遗嘱人吴琼
钻石戒指一枚给孙女丽丽。
金手镯一对给儿媳周英
金条十根及民国二十七年存入美国花旗银行一万美元本息,全部捐赠乌木县人民政府,建议修一所女子中学……
刘官生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朦胧中他似乎回到了儿时, 一个窈窕美丽的女人向他走来,旗袍、 钻石戒指金手镯,张开双臂, 紧紧地抱住他,亲 吻,呼唤,“官生,官生!”刹那间幻象消失了。
捏在手中的却是一纸遗嘱,悠悠苍天, 曷其有极! 他的心如同遭到了雷殛,痛苦地劈胸一拳, 大叫一 声:“妈妈!”
从折叠椅上倒下, 喷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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